生活中的毛泽东,就像一首诗。艰苦、豪迈、深远、幽默、生动、含蓄,多姿多彩。他使我们惊讶,使我们感动,使我们如痴如迷地追逐他,揣摸他,学习他,却又始终未能真正全面地了解他。
1951年冬,北京落下第一场雪。
早晨,毛泽东出门一步,便立住了脚,显出惊喜神情。仿佛有人在他面前施了魔法,忽然展现出一个美妙无比的境界。纷纷扬扬的落雪使他震惊激动。他睁大了眼,仰天凝视,目光从漏筛一样的天空缓缓移向积雪的树梢、屋顶,最后又俯首凝视铺了白毡一般的庭院,久久不动一动。像是谛听那落雪是否有声?又似陶醉于南屋檐头的雀叫。
我抓起一把扫帚匆匆去扫路。
“不要扫。”毛泽东急切地喊,眉头皱起来,“这是你扫过的吗?她的伤口刚合上你就又要割一刀!”
我停下手,怔怔地立住不动。黎明时我曾扫过铺砖路上的雪,现在又薄薄落了一层。这就是刚愈合的“伤口”?
毛泽东走出廊檐,走下台阶,小心翼翼,步子迈得那么慢,那么慢。走出两步,他便停下来,回头看自己留在雪地上的脚印,目光里闪耀着孩子一般新奇惊喜的神色!这就是那位叱咤风云,改天换地的巨人?这就是那位亿万人呼他万岁的领袖?他竟犹豫了,不忍心再向洁白无暇的雪地落下脚去,把抬起的脚缩回去,小心翼翼落在原来留下的脚印里。他开始粗重有声地深呼吸。作过呼吸仍然不忍心走步,两脚始终保持一前一后的姿式立着不动。抬起右手,用手背和衣袖接雪。他入神地观望落在手背和衣袖上的雪花,仿佛近在咫尺地欣赏着宇宙最伟大的创造和最精彩的表演。
“主席,走一走吧。站久了会感冒。”我远远提醒,不敢过去,怕践踏了毛泽东所迷恋的雪。
毛泽东没有理睬我。他手背上的雪花融化流淌,一颗晶莹的水珠颤颤欲滴。
毛泽东用舌尖一触,只轻轻一触,那颗水珠便不见了。毛泽东轻轻顺嘴,饮过甘露一般赏心悦意地笑了。
他毕竟不忍心踏那雪,顺自己的脚印慢慢地慢慢地退回来,便在廊檐下
围绕庭院踱步。接着,又出小门,沿中海走。似乎他这时又有另一种兴致,不走扫出的路,踏着积雪,入迷地倾听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碾雪声。不时回头望望留下的脚印,不时停在松柏旁欣赏枝丫上的积雪,留恋不已。
于是,我知道了毛泽东特别喜爱雪,庭院里的雪不再扫去,留下来,供毛泽东观赏。我常常发现,毛泽东喜欢走入庭院的雪地,久久地踏雪,一定要踏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发现,只要落雪,毛泽东一定会格外精神焕发。平时若散步10分钟,有了雪便会加倍加倍地多走,有时真是如痴如迷。陈毅同志很了解毛泽东迷恋雪,从不破坏他庭院中的雪。有些客人就不客气了,径直穿过庭院,还皱起眉头跺掉鞋上沾的雪,奇怪我们会这么懒,连雪也不扫。
很少有东西能中断毛泽东工作,下雪是例外。1953年冬,有天晚上,毛泽东从怀仁堂那边开完会,匆匆赶回来。卫士长紧随身边,抱了厚厚的卷宗。毛泽东正要进办公室,一阵风吹过,天又落下雪。毛泽东脚步停住,望望阴沉的天空,忽然对卫士长李银桥说:“我散10分钟的步。”
毛泽东在雪地里走,脚步比平日急促,不知是兴奋还是有事没办着急?随着他脚步节奏的越来越快,雪也越下越欢。毛泽东兴致勃发,时时伸出两手去接雪。
“几分钟了?”毛泽东突然问。
“8分钟了。”李银桥看着表认真回答。我想笑,因为我也悄悄看着表,已经11分钟了。往日,虚报时间毛泽东会有察觉。这一次,过了17分钟李银桥才说:“10分钟了。”
毛泽东立刻回办公室,不知是受了卫士长的蒙蔽还不知道,还是心里明白,但没有说。
毛泽东有时很严厉,沉下脸来很叫人紧张,甚至惶恐。正值抗美援朝,他要求节俭。菊香书屋每个外门都有一盏灯,他指示取消,在院子里拉一条线,只在院中间点一盏灯。他说:“一盏灯就够了,不要浪费。”夏日夜晚乘凉,他便在那盏灯下看书。
可是,当行政处长拿来一份图纸,要给毛泽东翻修房屋时,毛泽东沉下脸,严厉批评:“全国人民捐钱捐物支援前线,你为什么就不想想前线只想到我的房子?我这里多点一盏灯都舍不得,你就敢花那么多?你脑子里到底都想些什么!房子不要修,你去吧。”
行政处长那种尴尬、紧张、惶恐真叫人同情,就在毛泽东威严的注视下,他全身僵硬地退了出去。
然而,毛泽东有时又是那么温顺,有耐性,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一次,他准备接见外宾。忘记是哪个国家的新任大使来递交国书。那时递交国书不像现在,递上便行。那时大使要致词,毛泽东要站着听,还要致答词。尔后再递交,很隆重。
隆重自然礼仪多,毛泽东接见前必须先剃须修容。理发员叫王会,已经上了岁数,极像电影《少林寺》里的老方丈,只是多戴一副大花镜。戴了花镜视力也不济,总是歪侧着头,伸长脖子,摆出那付架式,眯缝着眼左瞧右瞧,那把剃刀难得一挥。他左手按着毛泽东头顶,侧脸歪头瞄啊瞄,右手慢慢伸出,剃刀停在毛泽东鬓发下沿,样子特别令人发笑,刀架在头上半天不动,连我们都有些不耐烦了,才刷地刮一下。
毛泽东看一眼手表,说:“你快点。”
“别着急,着么急呀。”王会讲得慢条斯理,尾声拖得悠长悠长。换个位置,刀又架到毛泽东另一侧的脸上,比划着,时间更长,好容易才“刷”了一下,接着便退后一步,欣赏什么杰作一样端详个没完。
“哎呀,老王,要快一点么!”毛泽东欠一欠屁股,却被王会从头顶上按住了,依然是慢声慢气说:“叫你别着急么,到时候叫你去就行么。”那口气好像他能决定毛泽东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一般。他在毛泽东那颗充满智慧的头颅面前,就那么扶过去扶过来,时而轻剃轻刮,时而左端右详;严肃认真地为毛泽东把面修好。
好容易刮完脸,毛泽东以手擦额,大约是出汗了?便抬屁股想起身。却被工会及时又按住头。这位“少林寺老方丈”反而耐不住似地说:“怎么不听话呢?你别着急么!”
毛泽东哭笑不得,又不能发火,在王会的手掌下强抬一抬头:“我要你快点么。”
“沉住气,听我的,给你刮干净再去。”王会居然在毛泽东的后脑勺上拍了两下,那么自然。我们卫士和警卫人员看得目瞪口呆。而毛泽东居然不发火,只无奈地用力叹口气。王会又给毛泽东刮后脖颈,不知轻重地“教训”毛泽东:“你是国家主席,主席要有主席的样子。啊,又是我的手艺,剃不好我也不光彩么..”我的接触中,许多党和国家的主要负责人见了毛泽东都是礼貌谨慎,毛泽东身边的工作人员也个个有分寸。唯独王会这名老理发员,毫无分寸和顾忌。偏偏毛泽东就能忍受,而且相处得亲密随便。我想,这与毛泽东尊老不无关系。记得湖南农村来了个老太太,并非亲属,只不过一个老乡。毛泽东竟亲自搀扶她走路,不要我们帮忙。嘴里还一个劲关照:“慢慢行(háng),慢慢行(háng),小心台阶,小心..”毛泽东的湖南口音把行说作“喊”。
接待外宾之前,毛泽东对一些琐事也并非都不关注。尽管不像周恩来那么细。
记得1956年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访华,我们布置勤政殿,毛泽东准备在这里接待贵宾。
刚布置好,毛泽东便进来了,巡视一遍,停在一台外国收音机前,皱起眉说:“中国也可以生产收音机,为什么放外国的?放一个中国的《东方红》不是更好吗?”
有关领导遵命予以调换。
毛泽东穿着他那双很合自个心意的棕色皮鞋准备走开,罗瑞卿同志靠近过来说:“主席,你还是换一双黑皮鞋吧?”
“为什么?”毛泽东望着罗瑞卿。
“按照国外惯例..”
“为什么要按外国惯例呢?”毛泽东显出一副严肃而又不以为然的神色,轻顿一下皮鞋,“我们中国人要按中国人的习惯穿。”
他就穿着那双棕色皮鞋接待了以奢侈潇洒追逐显贵闻名于世的苏加诺。
毛泽东酷爱读书,一生手不释卷,这尽人皆知。然而,毛泽东读当代文艺书籍,特别是读当代小说并读之入迷,我却只见过一次。
1952年我随毛泽东去山东、河南,看黄河,观孔庙。专列中央有个公务车,车厢半截是会客室,半截是卧室。同行的有位民主人士李烛尘先生。他们在会客室谈得很投机。天下大事,日常生活无所不谈。看那谈兴,这一路毛泽东是不会在车上干别的事了。
可是,晚上他躺到床上休息时,照习惯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看过两页便入迷了。把枕头垫高,一页一页看下去,很久才变换一下姿式,变换姿式眼睛也不离开书。时而侧躺着看,时而仰卧着看。看到深夜1点,卫士端来一碗面条请他吃。
他坐起了身,却仍在看书。卫士把面碗摆在他面前,又将筷子插入他右手,他目光盯着书,筷子机械地插入面碗便不动了。左手按着书还在读。卫士不敢打搅,直到毛泽东翻书页时才提醒:“主席,吃完再看吧!面条要凉了。”
毛泽东像是根本没听见,抓着那一页书翻过去翻过来,反复四五遍,他看的什么书呢?
“主席,要不..我再给您热热去?”卫士试探着伸手去捧碗。
“嗯,不要。”毛泽东嘴朝碗沿靠近,动作很慢,因为他的眼睛始终是盯着书。呼噜一声,一筷子面条进嘴。偏这时有几个靠近书缝的字看不到,他的一只左手又要把握书又要将书展开一些,便有些力不从心。我借机过去帮忙,便看清了那本书。是周立波写的《暴风骤雨》。
毛泽东吃过面条,躺下又看,他如饥似渴竟到了这种地步,直看到天亮。早晨,他到会客室又见了李烛尘,谈过几句话便说:“我在看一本书,还没看完,有些放不下呢。”李烛尘一听说看书,马上明白了,便起身告辞说:“主席,你快去看书吧,看完书我们再谈话。”
专列经德州往西南,入兰封县境。毛泽东习惯躺在床上看书,随行的罗瑞卿和膝代远希望毛泽东看一会书能入睡,怕车晃得厉害,便命令停车。毛泽东并没意识到,他完全沉浸入书中,把最后几页读完,才像刚从水中探出头一般长吁一声,揉着太阳穴走去车窗前。
离车300米左右有个小村子。毛泽东下车便朝村子走去,一边活动活动身体。他访问了一户老农民,家里只有老头老太太,一问一答谈了很久。我们要周围警戒,只能偶尔过去听听。断断续续知道谈了土改、互助组以及两位老人对农村政策农村发展生产的希望和要求。并问了他们的生活情况,还有什么困难等。
毛泽东返回专列时,一个女孩子追上来问:“同志,前面是不是毛主席?”我说:“你要干什么?”她说:“我是小学老师,叫我看一眼毛主席吧。”我说:“你看,马上要上车了,真对不起了。”她还想往前跑,我拦住了她。她眼睁睁看着毛主席上了车,只是看的背影,没有看到脸。于是,她一下子把目光投向了我,眼里充满失望和怨怅;我的心忽悠一下,深感内疚。至今那姑娘一双眼睛还鲜明地留在我脑中,想起便阵阵后悔。
毛泽东喜欢游览名山大川以广襟怀。喜欢参观名胜古迹,以抒怀古之情。他同李烛尘观孔庙看孔墓,与李济深游长陵,我都曾跟随。可惜我历史知识少,他们谈古我不懂,论今便也听不明白了,不过,有件事印象极深,再也不会忘。
毛泽东在杭州起草修改中国第一部宪法时,经常出去散步爬山。
1954年2月底一天,毛泽东爬玉皇山,同行的有谭震林、罗瑞卿、柯庆施、谭启龙和张耀祠等人。
玉皇山原名育王山,耸立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山腰有紫来洞,毛泽东和其他领导人在洞前俯瞰山下的八卦田,照例一番谈古论今,说南宋皇帝祭什么先农的时候就在那田里作作样子,亲耕几犁。几位领导谈论着谁耕过田谁没扶过犁地爬上山来。
山顶有个福星观。那天下着毛毛细雨,游人很少,庙观里也只留了一个瞎子。说是道士吧又光着脑袋像和尚。毛泽东在观外看看便走入观内。四面参观一番后,停在游人烧香拜佛抽签的供桌前。
供桌上没有点香,那一木筒签还摆在上面。毛泽东朝那些签望了片刻,稍一犹豫,还是伸手上去抽出一签,拿来看。
才看一眼,毛泽东便笑了起来,笑出了声。其他领导人便围过来。毛泽东一边笑一边将签递给罗瑞卿,罗瑞卿看过也笑,没有笑出声。把签又递给谭震林,谭震林看过也笑,就这么传着都看一遍,重新交还毛泽东。毛泽东没有再看,随手扔在了地上。
我好奇。等首长们走出观门,忙从地上拣起签,匆匆一看,是繁体黑字,没看清两个字便悄悄揣入兜里。反正那个瞎子和尚也看不见我把签带走。
回到住地,我再掏出签看。那是个竹片把纸签,字是板印的。记得大致内容是:此命威权不可当,紫袍玉带坐朝堂。还有一句是什么娶妻三房。我悄悄把签保存下来了,直到离开中南海转业到地方后不知何时丢了。
毛泽东睡觉要求安静,不能有声响。但是工作之余喜欢热闹,不能没声响。特别是游览、游泳或打乒乓球时,一群人有说有笑才会提精神。
他在思考问题或心情不好时,常默默地坐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吸烟,目光深这,有时阴郁。这时,大家都要小心谨慎。然而,他高兴时也会感情外露常用幽默、诙谐和风趣的语言,将情绪传染给大家。记得1953年7月27日,毛泽东突然推门出屋,站在台阶上巡望蓝天,胸膛在起伏,我强烈感觉到他那种激动甚为少见,开始,我不知他的激动是由于高兴还是由于愤怒?因为他高兴或愤怒之时,举止上都可能表现出某种冲动之态。
忽然,他运一口气,放开喉咙唱出两句京剧。于是,我们都笑了。毛泽东高兴的时候才放开喉咙唱响京剧。很快我们便得知:美国人在停战协议上签字了,朝鲜战争结束了!我们胜利了!
毛泽东从来不愿事事循规蹈矩,不愿束缚他的个性。正如他的书法一样,信笔写来,不拘俗套,洋洋洒洒,飘逸豪放,自成风格,又无穷无尽地创造着新形式新内容。他的每一件作品都体现出他的个性,每一个造形都是独具一格。他是那么的富有魅力、深深吸引着我们。就是他的吃饭睡觉,也是与任何常人不同,总是那么随随便便,随心所欲。一把炒黄豆,几个烤芋头,一盘青菜,一缸麦片粥或是连糠皮也未去的窝头,都可以作为一顿饭。医生卫士谁也休想让他改变!医生越说老人不能吃肥肉,他就越要吃上几大块。他的任性和顽强保持自我的意志力,简直使我们入魔着迷。
1954年3月17日下午3点30分,我们随毛泽东离开杭州,当天晚上到无锡。住太湖华东干部疗养院。夜里2点多,李银桥端一盆开水出来,我问:“怎么了?”他说:“老头儿便秘,给他灌肠。”我把开水晃动凉,请李银桥端进去灌肠。在毛泽东晚年因病发生行动困难之前,身边起居睡眠服务的全是男卫士,按摩、灌肠都是由男卫士侍候。
医生徐涛劝毛泽东注意睡眠和饮食的规律性及营养性,请他吃蜂蜜,说否则容易便秘,毛泽东不听,他就有他独特的方法。蔬菜不叫切,整株洗净了炒,保持长纤维,吃下去利大便。他很不愿意让别人强加于自己,改变自己。他喜欢无拘无束的生活。在游泳池游泳,如果没有女同志,他便吩咐一声不要让女同志来,他脱得赤条条下水游泳。似乎这对他更觉自由自在些吧。我们时时感到,他是社会中的人,也是自然中的人,所以更觉出他的伟大。
毛泽东在生活中也总是充满各种理想和追求。1956年夏,毛泽东在广州第一次提出游长江,遭到许多人反对。毛泽东不高兴了。他命令我们一中队韩队长去长江调查,拿出游长江的证明。韩队长也是反对毛泽东游长江的,调查回来便说:“不能游,漩涡太多。”毛泽东沉下脸问:“你下水了吗?”韩队长摇头:“没下。”毛泽东发怒道:“没有下水你怎么知道不能游?..”
毛泽东又派他的副卫士长孙勇去调查。孙勇下水了,回来报告说可以游,毛泽东才转怒为喜:“谁说长江不能游?你不是游了么!不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不吃梨子怎么能知道梨子的滋味?”他又说:“韩队长是个好同志,老老实实,忠心耿耿。他为我好,我是知道的。但是他不该说假话,不该欺骗我。你们以后都要讲真话,干什么事都要讲真话。”
毛泽东酷爱游泳,尤其喜爱到大江大海里去游。他不怕风,不怕雨,不怕日晒也不怕寒冷。我们感受到他那藐视一切困难的意志力。所以,尽管已是老人,却常常能表现出孩子一般的争强好胜,孩子一般强烈的自尊心。
1958年1月5日,毛泽东乘飞机由杭州到长沙,看了木偶剧花鼓戏。6日又乘飞机飞到南宁。他想冬泳。
7号,我们几名警卫人员和卫士到邕江边测水温,选地点。刚刚测完温度毛泽东已经迫不及待赶到了。
我向毛泽东报告:“主席,水温17℃半,有点凉。”
毛泽东笑着说:17℃半还凉吗?没关系,勇敢些,能游的都去游。
毛泽东游泳喜欢热闹。我们会游的工作人员自然都要脱衣陪他下水。那天刮小北风,江边的风尤其冷,我们不停地搓身仍免不了起鸡皮疙瘩。毛泽东确实不怕冷,皮肤光洁,面色红润,他更完衣上了船,一边活动着一边朝江水里浸试。他笑着朝我们招呼:“不要怕,越怕越哆嗦。下去一游就没事了。”
我们有护泳的责任,怎么能落后呢?争先朝江水里冲去。开始有些冷得透不过气,很快便适应了。再看毛泽东,轻松自如,没事的人一样。边游边朝我们看一眼,说:“不过如此!”
毛泽东游了三四十分钟才上岸。对我们来说,时间似乎长了些,脸色都有些发青,身体抽缩着朝岸上跑,牙齿捉对打颤,咯咯作响。手忙脚乱穿衣服。
毛泽东始终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坐在船上晒太阳。我紧张活动着身体问:“主席,冷不冷?”
毛泽东看我们一眼,说:“下决心就不冷,不下决心就是20度也冷。”接着又问李银桥:“带酒了没有?”
李银桥摇头:“没带。”
大家冷得不行。李银桥要用热毛巾替毛泽东擦身,偏偏这时有不少人正围在那里说毛主席不怕冷,都表现出惊讶和叹服。毛泽东在这一片赞叹声中摆摆手,示意不要李银桥擦。
可是,我注意到毛泽东身上带水,再被冷风吹个不停,皮肤已不是那么光洁,身上这里那里不时起来一些小颗粒。我便不说话,请李银桥将热水倒入脸盆,涮一条毛巾,拧干后替他用力擦身。毛泽东看我一眼,笑了笑,没再吱声。我心中有底了,用热毛巾将他全身上下擦个遍,直到皮肤擦红。
到了17日,夜里1点来钟,我军雷达部队发现国民党一架飞机由海上向广西方向飞来,随行的空军副司令员何庭一将军很紧张。莫非国民党探知了毛泽东的行踪?莫非知道我们正在召开南宁会议?何庭一顿脚,要秘书用电话紧急联系柳州军用机场,命令那里的空军歼击机部队紧急战斗起飞,分几批,无论如何要将敌机拦截住,把它干掉!
那夜,南宁全城熄灯。我们拥到毛泽东周围,请他去防空洞。
“我不去。”毛泽东将手轻轻一挥,“要去你们去。”
有的同志劝道:“主席,我们要对您的安全负责。”
“蒋介石请我去重庆,我去了,又回来了。他能把我怎么样?现在还不如那时安全吗?”毛泽东向卫士长吩咐:“把蜡烛点着。”
李银桥也劝说:“主席,还是防备万一的好,去防空洞吧。”
“我不去!”毛泽东不耐烦了,“把蜡烛点着!国民党把炸弹扔我门口它也没敢响,我什么时候怕过他们?”
这话不假。毛泽东1948年过黄河去西柏坡途中,住晋察冀军区司令部时,国民党炸弹落在毛泽东卧室门口。据说李银桥他们护着毛泽东从炸弹上迈过去,毛泽东还低头看了看那颗炸弹。4颗炸弹捆作一束,硬是没有一颗爆炸!
蜡烛点燃了,毛泽东继续看书。他看的是楚辞,看得聚精会神,津津有味。
这就是生活中的毛泽东。想起未见和初见他之时,我那种“视若神灵”的神秘感和种种的猜测想象,已经恍若隔世。然而,神秘的色彩一旦消失,我更觉出毛泽东的伟大,也更觉得他可亲可敬。他在大庭广众面前,在各种隆重场合中的形象和他在私下生活中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那么不同,简直判若两人,但是细细一想,又是那么协调那么一致。当他追求理想时,无论听到多少个“不”字,他也不会停下来。他一生都在探索、创新、战斗,因而吸引了亿万人民同他一道去奋斗。就连他的敌人也不能不承认:“如果没有毛泽东,中国革命之火可能不会燃烧起来。”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