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ljd005
xljd005
xljd005
xljd005
xljd005



狂飙图






  莎士比亚有一段名言:“患难可以试验一个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可显出非常的气节。……当命运的铁拳击中要害的时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够处之泰然。”

  智慧是战胜险难的钥匙,勇气是战胜险难的力量。

  在险难面前,毛泽东以独具的智慧和勇气去迎接挑战。

  不断经历的险难,又反过来磨练着他的智慧和勇气。

  正像一位哲人说的那样:“平静的湖水练不出精悍的水手,安逸的环境造不出时代的伟人。”

  1929年初离开井冈山以后的一段岁月里,毛泽东的军旅之路,惊险危殆相继,始终是曲折连接着坎坷,希望伴随着失望。

  一旦脱离了根据地,红军就十分被动,常常遭敌人伏击、穷追,连连失利。红四军军长朱德的妻子,也在转移途中被俘牺牲了。

  一种前途茫然的情绪开始在部队里滋长,连毛泽东手下的爱将林彪,也发出了“红旗到底能打多久”的疑问。

  远在上海的党中央,对朱、毛红军的命运也悲观了起来。

  1929年2月,中央给红四军发出指示,让他们把红军分成小股部队,散入农村进行土地革命,同时决定,朱德和毛泽东马上“脱离部队,速来中央”。

  毛泽东4月间才收到这封著名的“二月来信”。

  战略家的判断,加上诗人的直觉和激情,使他作出了另外的选择。

  毛泽东在回信中直陈中央的指示,“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认为红军分散活动的前途只能是被敌军消灭和瓦解。

  在逆境中坚持理想,在黑暗中预见光明。

  早在半年前,毛泽东就预言: 蒋介石和广西桂系军阀之间的战争,正在酝酿之中,军阀间的争斗,恰恰是红色政权得以生存的重要条件。

  果如所料,毛泽东的回信刚刚发出,蒋桂战争就爆发了。

  红四军趁敌人在赣南闽西的兵力空虚,转战几千里,除赣南以外,又先后打下福建的永定、长汀、龙岩,在这些地方建立了红色政权。9月间又攻占“铁打的上杭”县城,开辟了闽西革命根据地。

  正在永定合溪养病的毛泽东闻讯,心境顿时好了起来。

  军阀混战所带来的纷乱局势,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带来的热闹场面,交错在他的脑海里,便有了一首《清平乐・蒋桂战争》――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

  洒向人间都是怨,一枕黄粱再现。

  红旗跃过汀江,直下龙岩上杭。

  收拾金瓯一片,分田分地真忙。

  上阕写天怒人怨的军阀争斗,不乏嘲讽。

  下阕写红军“跃过”、“直下”,何等轻快。

  军阀给人们带来的“怨”和红旗到处带来的分田之“忙”,不正是革命家、军事家毛泽东武装割据思想的诗意显现吗?

  在鲜明的对比中,毛泽东对未来的预见越来越具体,也越来越富有诗意了。

  1930年1月4日那天晚上,他住进了红军“直下龙岩上杭”的上杭县古田赖坊村一家临街小店。

  在一盏马灯下,毛泽东铺开纸来,调墨挥笔,畅想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革命高潮――

  “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这是一封写给红军将领的信,也是一首洋溢着理想主义激情的诗。

  这时,太阳还没有出山,可随着一声鸡叫,天边露出了曙色。

  当天下午,毛泽东就跨上了他的大白马。

  红色政权,毕竟只有在马上才能开拓。

  这时候,江西、福建和广东三省敌军,已调动14个团对闽西根据地进行“会剿”,其先头部队还有30里路就要抵达毛泽东的驻地古田。毛泽东率红四军第二纵队前往小池迎敌,掩护红军主力转移。

  接下来,毛泽东又率部向北进军,经过福建的宁化、归化(今明溪)和清流,翻越武夷山,进入江西。历经20天的长途转战,终于在1月下旬同朱德率领的红四军主力部队在广昌会合。

  1月30日这天,正好是农历正月初一,旧称元旦。在毛泽东的感觉中,令人舒心的新春气息似乎已扑面而来。他忘不了由福建入江西赣南一路跋涉的情景,遂写成一首《如梦令・元旦》―

  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

  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

  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

  寒冬时节,一路是陡峭崎岖又窄又滑的山林小道。虽是艰苦异常,可走在前头的毛泽东,站在山顶极目一望,在竹木枝杈的掩映下,猎猎红旗若隐若现,旗下一队队官兵,伏身前行。

  好一幅壮美的行军图。

  诗人的笔,与其是写行军,不如说是在展露作者良好而舒心的感觉。全词字韵清越铿锵,节奏朗朗上口,把难以想象的险恶环境表现得如此轻松。

  好一首洒脱明快的山歌。

  《如梦令》是典型的短歌小令,毛泽东这一时期写的小令,别具风采,别有神韵,也别开生面。在他的笔下,小令不小。体裁小而气势大。

  毛泽东几乎总是在马背上指挥着红军,穿行在密林丛中,疾驰在乡间小道。

  红军反反复复的进攻、转移和撤退的行军路线,尤如一条流动的诗韵,随便截取一段,便成一幅气壮山河的图画。

  在赣南汇集在一起的红军第四、五、六军声势浩大起来。他们决定集中兵力攻打吉安,红四军奉命由藤田地区经水南,准备先夺取吉水,然后向吉安进军。

  行军途中,遭遇了南方罕见的风雪,毛泽东又作《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

  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

  头上高山,风卷红旗过大关。

  此行何去?赣江风雪迷漫处。

  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

  写的依然是行军,又是一首小令,又是一幅壮美的行军图,又是一首洒脱明快的山歌。

  一生喜欢白雪的毛泽东,第一次用诗笔写下了雪景,写下了与猎猎红旗交相辉映的雪景。“漫天皆白”,一个“漫”字,点化出风飞雪舞的强烈动感和雄浑大境。 “情更迫”三字,透露出行军背后的整个战局。“风卷红旗过大关”,同唐代诗人岑参笔下沉重悲凉的“风掣红旗冻不翻”相比,更有一种开拓、舒展和从容的气度。

  接着,在“行军”、“过关”、“何去”这一连串动态描写的铺垫之后,陡起一句“十万工农下吉安”, 犹如一支势不可当的利箭,射穿了迷迷漫漫的千里风雪,透露出诗人那流动顺畅的感觉和此行必胜的豪情。

  《如梦令・元旦》和《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写的都是行军所见,一样地感觉愉快。

  毛泽东似乎有意要把自己的这种感觉,这种情绪,流播于军营,在1930年2月间把这两首词抄给了陈毅,还同朱德一起探讨过。

  两首词在红军里传开后,有的人还抄写在自己的本子上。《如梦令・元旦》就是谢觉哉1956年在一篇题为《关于红军的几首词和歌》的文章中首先披露,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面。

  红军开始进入全盛时期。1930年6月,以朱德为军团长、毛泽东为政委的红一军团在福建汀州成立,下辖四个军,近万名官兵。两个月后,以朱德为总司令,毛泽东为总政委的红一方面军在湖南浏阳成立,下辖林彪和彭德怀率领的两个军团,近4万名官兵。

  赣西南苏区连成了一片,扩展到几十个县境。

  中国革命,开始走出1927年大革命失败以来的低谷。

  发展的形势,让主持中央工作的领导人,脑子热了起来,以为革命的高潮果真来临了!

  他们从上海发出指示,要红一军团打南昌,红三军团打长沙,然后同贺龙的红二军团和徐向前的红四军团一起去围攻武汉。

  他们豪迈地把这个战略叫作“饮马长江,会师武汉”!

  不是诗人的革命家们,却迷惑在了诗意的畅想之中。

  毛泽东不得不执行中央的指示,去打南昌。

  1930年7月一个烈日炎炎的下午,他和朱德率领一军团从福建汀州出发了。

  骄阳之下,毛泽东策马而行。闷热的天气,炽热的胸怀,似乎又隐约燃着一点忧虑之火。

  但眼前是红军前行的壮举,胸中有会师武汉的憧憬,不管结果如何,毕竟让人振奋,让人激动。

  作为统帅和诗人,毛泽东不能不油然而生一股气吞山河、壮怀激越的崇高感来。

  正是在从汀州到南昌的途中,他不禁吟咏起来――

  六月天兵征腐恶,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

  赣水那边红一角,偏师借重黄公略。

  百万工农齐踊跃,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

  这首《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写的还是进军,还是一幅壮美的行军图。和前两首小令不同的是,诗人把中央关于湘、鄂、赣三省的战略部署也写了进来,其意象,其比喻,其气势,更有了一种震撼力。

  “万丈长缨要把鲲鹏缚”,何等的奇情壮志!

  人而有志和立志,是为常事。难的是一生有志,并遵志而行,永志不衰;难的是一旦立志,便志不可摧,矢志不移。

  毛泽东一生拥有着奇情壮志,并在奇情壮志的策励下,一路前行。

  学生时代,他要“指点江山”!

  大革命时,他问“谁主沉浮”?

  创建苏区,他“征腐恶”、缚鲲鹏!

  漫漫长征,他缚苍龙、裁昆仑!

  解放战争,他“过大江”、“追穷寇”!

  胜利以后呢?他“送瘟神”、“换新天”、“驱虎豹”、“争朝夕”……

  回到《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

  “鲲鹏”,这神话中的大鱼大鸟,人们习惯上用它来比喻气势宏大的正面形象,毛泽东却一反常例,用它比喻敌酋顽凶,故用万丈长缨才能把它捆住,也只有惩腐恶的“天兵”,才有如此气势。

  在毛泽东的全部诗词正文中,提到全名的现代人物,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反第一次“围剿”时抓获的国民党中将师长张辉瓒,一个就是“偏师借重”的黄公略。黄公略当时是红一军团的第三军军长,开辟了湘赣根据地,所以说是“赣水那边红一角”,使红军主力的行动有了依托。一年后,黄公略在行军途中遭敌机扫射牺牲了。

  “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这突兀起意的两句,化自杜甫的“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虽然改变了杜诗的境界,但于慷慨激昂之中,仍见悲怆。

  对攻南昌打长沙的“诗意”构想,毛泽东或许有难言的隐忧情愫。这多少会影响他在行军路上的感觉。

  红军官兵唱着悲壮的《国际歌》,伴随这特殊的歌声,突然龙卷风从天而降,弥漫四周,仿佛昭示人们,这将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却又前途未卜的战争。诗人的心情突然从“席卷”、“直捣”的豪迈,转向了沉郁、悲怆一路。

  卓越的革命家,似乎应该具有诗人那种难以遏止的想象和激情。

  想象能穿透历史的风云,能描绘具有魅力的未来。激情能把千千万万的人民鼓动起来,导引他们踏着荆棘困难地奋进。

  然而,打仗毕竟比不得作诗。

  没有理性的想象和激情,常常成为蔓延无度的野火,烧了别人,也会毁了自己。这种现象在历史中不乏其例。

  奉命“席卷江西直捣湘和鄂”的红一军团,在7月30日那天抵达和南昌仅一江之隔的新建县。守敌果然太强,明显打不下来。

  毛泽东做出了一个十分聪明的决策,只让一小部红军朝南昌城里打了几枪,说是纪念三年前的八一南昌起义,然后便撤走了部队。
xljd005
xljd006
xljd006
xljd006
xljd006
xljd006



第三部分



战场看人生






  生活的目标应该有比生活更美好的东西。

  战争的目的也应该有比战争更深刻的东西。

  如果不投入到比自身更伟大的事业当中,人们很难看到或参透生命的意义。

  如果不注意挖掘战争背后的正义和理想,人们很难感受到战争背后的美丽。

  毛泽东看到了,感受到了。

  他以革命家的见识,勾连起正义战争的理想。

  他以诗人的眼光,描绘出战场景致的美丽。

  他还以哲学家的头脑,在自己的诗词里对战场人生作了独到的思考。

  古希腊思想大师亚里士多德说过: 诗是一切文章中最富有哲学意味的。

  作为诗人,毛泽东是一位哲学家诗人。作为哲学家,毛泽东是一位诗人哲学家。

  他常常在诗词里写下自己的哲学,传达自己的思考。

  毛泽东是曾经沧海的人。

  就像打仗总会有进有退一样,在创建中央苏区的行程中,他在党内的地位也是几经沉浮。

  毛泽东的沉浮,与他的性格不无关系。

  丘吉尔说过一句名言: “如果你不能把彼此间的不同之处明白地表达出来,语言还有什么用处呢?”

  毛泽东从来喜欢旗帜鲜明地表达自己的主张。他敢做敢为,不是一个遇事模棱两可的温和的人。

  1929年6月间,红四军第三次打下福建西部的龙岩,接着在城里的公民小学召开红四军党的第七次代表大会。这天,对毛泽东来说,肯定是痛苦的。他的红四军前敌委员会书记一职被选掉了。因为他提出红军总是流动作战,难成大气,太像古代农民起义军黄巢、李自成们的做法,应该加强前委的领导作用,纠正这些不好的倾向。其他同志则觉得毛泽东有个人英雄主义和家长制领导作风。

  毛泽东大病一场,患的是当时很难治愈的疟疾。

  但思想上的打击似乎更为沉重。他第一次离开了自己亲手创建的红军,先后到上杭一带的蛟洋、苏家坡和永定的牛牯扑养病去了。

  他过着隐居般的田园生活。在老乡家里,他不能公开自己的身份,化名“杨先生”,一度还住在远离村子的一座山洞里。

  外界没有了毛泽东的消息。他仿佛在红军中消失了。

  这年9月27日,上海《申报》在第四版登载国民党将领张贞发自福建的电报:“毛泽东在龙岩病故。”10月21日,该报又据来自汕头的电报,称“毛泽东在上月(即9月)暴死”。

  远在莫斯科的共产国际,看到这些消息,信以为真,在《国际新闻通讯》上发了一则一千多字的《讣告》,沉痛宣布―

  “中国共产党的奠基者、中国游击队的创立者和中国红军的缔造者之一的毛泽东同志,因长期患肺结核在福建前线逝世。毛泽东同志是大地主和大资产阶级最害怕的仇敌。……这是中国共产党、中国红军和中国革命事业的重大损失。当然,毫无疑问,敌人会因此而感到高兴。”

  《讣告》还说:“作为国际社会的一名布尔什维克,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坚强战士,毛泽东同志完成了他的使命。”

  与此同时,中国还有一个不凡的人物,以特别的方式悼念起毛泽东。

  民国元老、词坛领袖柳亚子写了这样一首诗―

  “神烈峰头墓草青,湖南赤帜正纵横。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

  柳先生特意在诗末注明:“两列宁,孙中山先生和毛泽东同志”。

  这是毛泽东第一次被别人写进诗里。

  柳先生不知道的是,他写诗悼念毛泽东的时候,毛泽东也在写诗,写一首战场人生的诗。

  1929年10月10日,人们用担架抬着毛泽东离开永定合溪。一路上,秋高气爽,山峦竞秀,黄菊遍野,溪流潺潺。傍晚时分,来到上杭,住在城南汀江岸边的一座临江小楼上面。

  第二天,就是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人们常常在这一天登高,赏菊,插茱萸,放风筝。

  这时的毛泽东,也是格外地轻松,时常凭楼远眺这江天寥廓的远山近水。

  江岸码头旁的千年古榕,使人想起人世的沧桑。

  缓缓逝去的汀江水流,则让人想起岁月的飘逝。

  临江楼庭院内盛开的簇簇黄菊,更唤起复杂的人生感慨。

  触景生情的毛泽东,禁不住回首往事―

  从领导秋收起义以来,才只有两年的时间,但这是怎样的两年啊。

  这样的经历,正像鲁迅说的那样,可以抵得上太平盛世一个普通百姓一辈子的生活。

  那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一一掠过诗人毛泽东的脑海。

  秋收暴动,中央责怪他没有坚持攻打长沙,撤了他的政治局候补委员之职,传到井冈山,说成是开除了他的党籍,一度不能过组织生活。离开井冈山后,红四军“七大”又落选,失去前委书记之职。

  往事历历,前局未定,移情于景的毛泽东喟然长叹―

  人生易老天难老,岁岁重阳。

  今又重阳,但看黄花不用伤。

  一年一度秋风劲,不似春光。

  胜似春光,寥廓江天万里霜。

  毛泽东为这首词取名为《采桑子・重阳》。

  古代诗人在重阳节这天,常常是吟咏生命,怀念故乡,移情老人。

  毛泽东显然联想到了这些。但他的人生感受,却格外地透露着远非闲病之人所能达到的乐观和高昂。

  他把人们引到一个革命家和战士的新的感伤世界。他把秋日菊花勾起的感伤和寂寞,投射到对开阔的大自然的凝视之中,心情显然又归于明朗。

  上阕写情,从“老”起笔,在岁岁重阳的生命流逝中,诗人抛却了古人“悲落叶于劲秋”的凄绝感伤。

  下阕写景,秋风一年比一年吹得揪心,诗人却从中体会到春天的生命状态。

  自从有了战争,就有了关于战争的诗篇。

  或是对战争惨烈的指控,或是对战死沙场的苦诉,或是对怀人思妇的悲歌,或是对征夫远戍的倾吐。

  毛泽东没有这样。

  在1962年发表这首词的时候,他把上阕末句“但看黄花不用伤”,改为了“战地黄花分外香”。本来就比较明朗的心境,更充满自信,传达出“战地人生分外美”的深情礼赞。

  战地人生之美,是因为正义的战争犹如促进人性进步和高扬的狂飙,狂风扫过,会荡涤所有的萎靡、自私、怯懦和慵懒之气,使生命展示出罕见的智慧和激情,爆发出强劲的力量和精神。

  这一深情礼赞,与唐代边塞诗人王昌龄的那一声沉痛感叹―“战罢沙场月色寒”,形成了强烈而有趣的反差。

  一个在战地凭“月色”伤怀,一个在战地赏灿然“黄花”。

  后者的真风流、大诗思陡然凸现。

  一花一月。“春花秋月何时了”。

  多少诗人写过花前月下,多少诗人写过花间儿女。

  绮词丽语奔眼来,多是些悲欢佳话。

  一朝风雨花憔悴,吹落它雪月风花。

  诗人毛泽东在戎马生涯中,别具一格地写下了香飘四溢的战地黄花。

  毛泽东为什么能写出“战地黄花分外香”这样的句子?

  没有无“思”之诗。诗歌总需要智慧哲思之光的照耀。

  毛泽东是一位吐故纳新的哲学家。

  诗人与哲学家的合一,诗与思的凝聚,在毛泽东这首战场诗中得以充分的展示。犹如情感在人性的天空中尽兴地飞扬,毛泽东的哲思也常常在他的诗词的王国里自由地翱翔。

  伟大的诗人必定有深邃的哲思,否则也只是一个吟花咏月的诗匠。

  不久,毛泽东重新回到了红军的领导岗位。他又跨上他的那匹大白马开始四处征战了。

  共产国际的《讣告》说,毛泽东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殊不知,历史赋予他的使命远远还没有完成。

  柳亚子也知道了毛泽东的死讯是个误传,知道了他正在江西苏区搞得轰轰烈烈,禁不住重又高唱起来。

  “十万大军凭掌握,登坛旗鼓看毛郎。”

  两年后,毛泽东又一次遭遇了人生的沉浮。这一次,却是遭遇中央“左”倾路线的打击。

  1931年秋天,领导红军取得第三次反“围剿”胜利的毛泽东回到了瑞金。但中央决策层

  似乎并没有为这位凯旋的将军感到特别的骄傲。

  在第一次中华苏维埃全国代表大会上,毛泽东被选为中央政府主席兼人民委员会主席,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国家主席兼总理。从此,人们叫他“毛主席”。

  可“毛主席”此刻的心里并不好受。因为他不得不交出红一方面军总政委的实权。在军事斗争压倒一切的形势下,国家主席和政府总理只不过是后方的一个闲差。

  毛泽东又病了一场。

  耳边很久没有听到枪声了。

  他的那匹大白马,1929年攻打长汀时从敌军师长郭凤鸣跨下夺来的坐骑,也很久没有在战场上奋蹄驰骋了。它似乎和它的主人一样,渴望着硝烟弥漫的地方。

  虽然时常听见大白马仰起长颈嘶鸣,可毛泽东的诗笔还是停了两年。

  直到1933年夏季的一天。

  1933年6月,毛泽东骑着他的大白马从瑞金沙州坝赶到宁都,参加由博古主持的苏区中央局会议。这就是有名的第二次宁都会议。在这次会议上,毛泽东对自己受到的不公正的批评提出申辩,但遭到的是更严厉的批评。

  重返前线领兵打仗的愿望,再一次成为了泡影。

  心情沉重的毛泽东骑着马,踏上从宁都回到瑞金的归程。

  归途中,突然下起一阵暴雨。他在离瑞金60里的一个叫大柏地的村镇停了下来。

  大柏地,这里太熟悉了。突然,毛泽东的目光盯在了村旁一处农舍的墙壁上面。几个被子弹击出的小坑,展露在一抹夕阳的金光里,格外地刺眼。

  战争,那逝去了的战争,真像是不速之客,来叩打他本已无法平息的心扉,陡然间撞开激动人心的回忆闸门。

  四年前,也就是1929年的大年初一,正是在大柏地,红四军打了一场离开井冈山后的第一个胜仗。

  当时,他们被敌军两个旅追了一路,红军且战且走,来到瑞金和宁都之间的大柏地。这里山峦起伏,有一条狭谷,中间是通往宁都的路,两边的山被称为关山,长满参天大树。

  毛泽东在这里布下口袋阵,引敌上钩,来一个漂亮的伏击战,活捉了敌军两个团长。接着顺势北上,第一次占领宁都。

  凭吊旧战场,毛泽东如何不百般感慨。

  刚过的阵雨似乎洗去了积年的尘污,把昨日的战场冲刷得更加清晰。飞动的彩虹又陡增装点,似乎把眼下的沉闷境遇照映得明艳起来。

  于是,一首《菩萨蛮・大柏地》在胸中酝酿―

  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

  雨后复斜阳,关山阵阵苍。

  当年鏖战急,弹洞前村壁。

  装点此关山,今朝更好看。

  按古人作诗的逻辑,凭吊昔日战场,通常会借机倾泻自己在现实中的不平境遇,进而归于“把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无奈惆怅。

  毛泽东没有这样。

  他用自己的诗心激活了天空的五颜六色,赋予彩虹以生命。起笔造势,出手不凡。

  晚唐花间派词人温庭筠也曾用《菩萨蛮》词牌,写过雨后黄昏的景致,那是“雨后却斜阳,杏花零落香”的低唱。

  毛泽东的“雨后复斜阳”,虽然化自温词,可接下来的“关山阵阵苍”,顿使境界大别。

  一个写零落的花香,难免是孤情绵意。

  一个写茫茫的山阵,依旧属沉雄一路。

  战争留下的弹洞陈迹,无意间成为了红军胜利的见证。

  昨日的战争,与其说给村落带来了创伤,不如说它破坏了旧的世界,分娩出新的景象,这就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

  战争结果的不同,战场旧址的感觉也不同。

  战争观念的不同,对战争的审美旨趣也不同。

  鲜血铺洒过的战场旧迹,在毛泽东的心里世界鲜活明艳起来,江山变得更加妖娆动人了。

  旧战场不再是李白笔下的“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乌鸢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

  枝”。

  旧战场也不再是李华笔下的“魂魄结兮天沉沉,鬼神聚兮云幂幂”。

  毛泽东是在凭吊旧战场吗?是的。

  可这里没有荒芜的凋蔽破败,没有欷嘘的人生感慨。既然是凭吊,总该有些现实情绪的渗透。

  毛泽东后来曾说,这首词体现了“郁闷”的心情,可读者在这首词里确又难以找出这种情绪。

  那么,毛泽东说的“郁闷”之处何在?

  对一个如周恩来当时所说“兴趣在打仗”的诗人,在只有靠旧战场来抒发人生豪情的时候,这本身不就是一种“郁闷”,一种凭吊吗?!

  写完《菩萨蛮・大柏地》不久,中央“左”倾路线领导人依赖的洋顾问李德来到了苏区。他把自己当时对毛泽东的印象写进了后来出版的回忆录里。

  他说:毛泽东“给我最初的印象,与其说是政治家和军人,不如说是一个思想家和诗人。在很少的几个庆祝会上,我们见面时很随便。在这种场合,他总是保持一种威严而谨慎的态度,……在谈话中插进一些格言,这些格言听起来好像是无关紧要的,但总有一定的含义。”

  一向话锋繁富而尖锐的毛泽东,在高层接触中如此“谨慎”,不正是“郁闷”的表示吗?

  然而,就像我们在不断延伸的历史故事里看到的那样,遭遇挫折的环境,有时是天才的坟墓,有时却是伟人向上攀登的阶梯。

  有足够心理准备的毛泽东,从来不把人生的道路想象成一马平川。

  旭日总是在诱惑晨曦,星星总是在诱惑黎明,山谷总是在诱惑春风。

  对坚韧忠诚、奋斗不息的毛泽东来说,中国革命事业对他的诱惑,是那样地强烈,那样地不可遏止。

  就像大海诱惑江河,就像蓝天诱惑雄鹰,就像原野诱惑骏马。

  于是,便有了战地黄花的人生观,有了雨后斜阳的审美观,有了一种革命家的新的战争哲学和战争美学。
xljd006
xljd008
xljd008
xljd008
xljd008
xljd008



青山作证






  1949年底,毛泽东第一次访问苏联。

  在同斯大林会谈时,他说起中国红军艰苦奋战的情形,使用了一句中国成语: “不畏艰险,视死如归。”

  翻译不解其意。毛泽东补充说: “就是藐视一切困难和痛苦,像看待自己回到原来状态

  一样看待死亡。”

  斯大林似乎是听懂了,他小声对翻译费德林说:“看来,这是一位天才的统帅,表现出了大无畏精神和雄才大略。”

  在西方人的眼里,长征中的毛泽东是一种什么样的形象呢?

  熟读《圣经》的西方传记作家说,他很像《圣经》记载的那位 “摩西”。

  摩西,古代以色列人的领袖和先知。他奉上帝之命去埃及带领希伯莱人脱离奴隶之境,法老却给他设置了数不尽的障碍。他带领人们一路与敌人作战,在漫漫旷野上跋涉,走向上帝耶和华给他们指定的地方―迦南。于是,在后人的想象中,摩西成为带领人们脱离苦海,走向幸福和光明的人。

  两万五千里的长征,很有些像一部划时代的“神话故事”。

  在这一点上,东方中国的毛泽东和他的同事们,确有些像摩西。他们率领红军走向中国的“迦南”―延安途中,遭遇的困难和挫折,一点也不比摩西少。

  所不同的是,中国的“摩西”,没有上帝的庇护,他们所依靠的,仅仅是自己的信念和意志,还有让整个世界惊叹的生命力。

  更不同的是,中国的“摩西”还在长征途中写诗。

  长征中的毛泽东,最真实的形象是什么?

  如果还是借用西方人的观察,他是一位目光敏锐的诗人,同时又是一位带着农民的精明和将军的风度细心研究地图的战略家。

  这位战略家手中的地图,画满符号的地名,似乎总是山。

  在中外历史上,带领一个政党、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在敌人的围追堵截中,生死攸关地在崇山峻岭穿行的诗人和战略家,是异常罕见的。

  1934年10月从江西出发以来,一路上,总是山连着山,一山更比一山高,一山更比一山雄,一山更比一山险。

  山,几乎成了红军官兵生活的一部分,成了红军官兵最亲密的朋友和最实在的敌人,成了中国革命事业的一部分,也成了诗人毛泽东的灵感源泉―

  山,快马加鞭未下鞍。惊回首,离天三尺三。

  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奔腾急,万马战犹酣。

  山,刺破青天锷未残。天欲堕,赖以拄其间。

  这三首以“山”为题的《十六字令》,不是具体地写哪一座山,是一种虚写,写诗人在长征中对各种各样、各姿各态的山的总体感觉。

  诗人感觉到山的高耸。剽悍神速地打马越过之后,回头一看,才发现这座山离天才有那么一点点距离。

  诗人感觉到山的壮阔。在对山的一种横视中,仿佛连绵起伏的巨浪奔马。这不正是对“苍山如海”的一个形象注脚吗?

  诗人感觉到山的陡峭。陡峭不是一般的高,而是险挺,是尖锐,尖锐得像利剑一样刺破了青天。

  追日月,“马作的卢飞快”。

  射天狼,“弓如霹雳弦惊”。

  无论是高耸、壮阔还是陡峭,都是诗人在马背上飞驰获得的感觉。

  通篇未写一人,但处处皆人。不正是红军勇往直前的精神,成为中国革命赖以支撑的擎天巨柱吗?

  山,成了跳动的火焰,成了离弦的响箭,成了奔涌的狂澜。

  一路上,毛泽东偶尔是“马上低吟三五句,灯前速记六七行”。诗人的气质,将军的风骨,长征的内蕴,就这样融进了对群山的感觉之中。

  据不完全统计,从1934年10月开始长征后,随红一军团行进的毛泽东,先后翻越了二十多座大山。

  在江西境内,有大庾山脉的支脉雷岭。

  在广东境内,有五岭山脉的支脉苗山、大王山、小王山、大盈山。

  在广西境内,有湘桂间的要隘永安关和瑶族地区的白茅隘。

  在贵州境内,有娄山关和五岭山支脉紫金关。

  在四川境内,有入川的主要隘口小相岭、大相岭,彝族扼守的冕山、雪山夹金山、梦笔山、长板山、打鼓山,以及荒无人烟的拖雷岗、腊子山,高原草地分水岭。

  在甘肃,有朵扎里、岷山、六盘山。

  穿行在这崇山峻岭之中,绝不是一次轻松的旅行。

  在诗人笔下,那些像战阵,像利剑的山峰,虽然被看得不在话下,可事实上,每一个当事人在这些自然山水的阻隔面前,决不会有亲近可爱的感觉。

  当红军借助明月或打着火把,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跋涉的时候,盘根错节的乱石,或令人战怵的悬崖峭壁,都仿佛张着血盆大口在寻找机会吞噬这支奇异的军队,更何况还有那些前堵后追,比陡峰深谷更凶恶的敌兵。

  毛泽东后来在解释《忆秦娥・娄山关》时,还说了这样几句话:“过了岷山,豁然开朗,转化到了反面,柳暗花明又一村了。以下诸篇,反映了这一心情。”

  这里说的“以下诸篇”,就是《十六字令三首》、《七律・长征》、《念奴娇・昆仑》、《清平乐・六盘山》。

  有意思的是,这几首,都是写的山。

  毛泽东对山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偏好。

  在《毛泽东诗词集》收入的67首作品中,以山为题和写到山的,就有三十多首。他的代表作,大多是以山为题材。

  因为他这时期的诗词多是在马背上“哼”出来的。人们称他为马背诗人,就是这个意思。

  更重要的是,毛泽东的辉煌,是从“山里”起步的;中国革命道路,也是靠着对山的跨越和曲折前行而走向成功。

  1935年6月,红一、四方面军在四川懋功会师,随后,分左右两路北上。

  但是,分裂的危机又开始逼近这支“摩西”率领的队伍。

  1935年9月上旬,张国焘率领左路军坚持南下。在无法说服张国焘的情况下,毛泽东只得率领从江西出发的中央红军继续北上。

  9月12日,继续北上的中央红军在甘肃俄界把部队改编为陕甘支队,随后突破天险腊子口,翻越了岷山。

  革命老人吴玉章曾回忆说:过岷山那天,“天气特别晴朗……我们很快登上了岷山的山顶,从山顶远望山下的田野,牛羊成群,农民在田间辛勤劳动,大家很愉快地像潮水般涌下山去,到了大草滩宿营地。在回、汉族人民的热诚欢迎中,我们很快进入了村子。”

  这正是毛泽东后来说的,过岷山以后拥有的那种“豁然开朗”和“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心境。

  翻越岷山后的第三天,也就是1935年的9月20日,毛泽东在甘肃宕昌县哈达铺读到一张报纸,意外地发现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陕北有刘志丹的红军和面积不小的苏区。那里离这里只有七百多里路程。毛泽东当即决定:到陕北去,实现北上抗日、创建根据地的目标。

  长征的落脚点这才最终定了下来。

  这对一年多来饱尝艰辛、且战且走,选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落下脚,不免有四顾苍茫之感的红军来说,有什么能比这个消息和决定更让人高兴呢?

  毛泽东当时的警卫员陈昌奉在《跟随毛主席长征》一文中这样回忆:

  “一天,我们从甘肃环县出发,走了几十里路,刚登上一座光秃秃的小山,便遇到刘志丹同志派来给主席送信的人。主席看过信,站在山顶上,向正在休息的部队大声喊道:‘同志们!我们就要到达陕北苏区了,我们的红二十五军和红二十六军派人来接我们了!……’主席的话还没有讲完,山坡上立刻欢腾起来。同志们高兴地笑着、跳着、互相搂抱着、欢呼着,有些同志甚至激动得大哭起来。”

  中央红军的长征就要结束了。对毛泽东来说,最好的方式,就是以诗来记述这一年多来的艰难而伟大的历程―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不用雕琢,只是拿红军长途跋涉的脚印,把万水千山串在一起,就构成了一首诗。

  虽只有五十六个字,虽只有一年的跨度,记录的时空内含,却有着世界历史上最罕见的沉重和遥远。

  这首《七律・长征》,除山之外,还写了两条“水”―金沙江和大渡河。

  长征中的红军曾飞渡过近二十条江河。谙熟历史的毛泽东选择金沙江和大渡河入诗的时候,头脑里或许闪着两个令人难忘的名字―诸葛亮和石达开。

  在《三国演义》里,金沙江被称为泸水。这一带,即使在春天便已酷热难耐。毒气聚于江水之中,泅渡或饮用,都会中毒。诸葛亮在四五月间南征时,部下马岱率军渡泸水,不知此情,折损了一千多人马。后来在当地老乡指点下,才在夜静水冷之际安全渡过。

  毛泽东和红军过金沙江,正好和诸葛亮的南征是同一个季节,于是便有了“金沙水拍云崖暖”的感觉。

  说起大渡河,人们自然要想起石达开。就在红军抢占大渡河的70年前,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十几万人马,在这里全军覆灭。于是,蒋介石的飞机也向红军撒下了“毛泽东将成为第二个石达开”的传单。

  令毛泽东和红军自豪的是,大渡河的历史也没有重演。

  惊天地、泣鬼神的漫漫长路,文字已无法记载它的艰辛和悲壮,无法尽数它的残酷和凄凉。

  那里有爬不完的大山,渡不完的大河,还有似乎永远走不到头的草地,永远看不到顶的雪山。

  长征是什么?

  红军官兵靠野菜和皮带充饥。

  多少战士被敌人的机枪打下了万丈深渊,打进了湍流翻滚的河谷。

  沼泽吞没了他们的躯体。

  风雪把他们凝成了永恒。

  长征是什么?

  在中国作家魏巍的笔下,长征是“地球的红飘带”。

  在美国作家索尔兹伯尼笔下,长征是“前所未闻的故事”。

  在艾德加・斯诺的笔下,长征是“惊心动魄的史诗”。

  这就是长征,两万五千里路的长征。

  它需要何等惊人的智慧和毅力才能走完?!

  红军冲破国民党重兵的追堵,跨越雪山草地的险阻,经受饥寒伤病的折磨,战胜党内分裂的危机,演出了一幕幕悲壮传奇的故事。三军会师的时候,全部红军加起来才剩下两万多人,还不到红军鼎盛时期的十分之一。

  将近70年的岁月过去了。沿着万里长征路,我们能看到些什么呢?

  一个又一个的悬崖绝壁会在眼前闪过,盘山公路像一条腰带绕上云霄。一条又一条的江波河浪会在脚下奔涌,各式各样的桥梁把大地连成为一个整体。

  远征者的足迹早已被岁月的流水磨平。除了带血的传说和偶尔可见的一些没有纪念碑的坟墓,那些在漫漫征途上艰难前行的红军似乎没有留下什么。

  倘若你细细倾听,倘若你深深凝视,这山水之间,却依然掩映着那些远征者伟大的人类感情,凝固着穿越时空的理想诗篇。

  都说战争能湮灭情感,战马会踏碎人性。如果你听了下面这个故事,面对这样的问题,你会说不!

  还是在茫茫的草地上面,一支红军队伍被后面的敌人追赶着。偏偏一位怀孕的女同志临产,部队只好停了下来,焦急万分地等候一个小生命的诞生。敌人的飞机在天上转,追兵越逼越近。这时,参加过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董必武对红五军团的军团长董振堂说:“一定要顶住敌人,打出一个生孩子的时间。”

  整整两个多钟头,小生命才姗姗来到人间。而打阻击战的部队已经牺牲了几个战士,有人叹息,董振堂却板起脸说:“我们干革命打仗,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孩子们吗!”

  “为了孩子”,这是所有烈士的心愿。

  “为了孩子”,这是人世间最朴实也是最美丽的诗。

  “为了孩子”,这是革命者信奉的最深刻的哲理。

  长征,就这样成了人世间最长的一首生命的诗。

  长征,也让毛泽东多次淌下眼泪。

  到延安后,他曾对妻子贺子珍说:我这个人平时不落泪,只有三种情况下落了泪。一是听不得穷苦百姓的哭声,看到他们流泪,我忍不住也要流泪。二是跟我的警卫员,我舍不得他们离开,有的牺牲了,我难过得流泪。三是在贵州,听说你受了伤,要不行了,我掉了泪。

  在长征途中,为保卫毛泽东而牺牲的第一个警卫班长叫胡长保。时间:1935年5月过大渡河后不久;地点:在一个叫花岭坪的地方;遭遇:敌机轰炸。晚年毛泽东还多次说到这件事。

  贺子珍也是在长征经过贵州时遭遇敌机轰炸身负重伤。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情感是诗歌的真生命。

  毛泽东是拥有情感的“富翁”,又是擅于抒唱的“歌者”。

  穿过风雪,就有了风雪的坚韧。

  走过草地,就有了草地的深邃。

  爬过大山,就有了大山的抱负。

  涉过大河,就有了大河的豪迈。

  于是,在《七律・长征》诗中,山,不再那么凶险了。巨龙一样的五条大岭不过是微波细浪,气势磅礴的乌蒙山脉不过像滚动泥丸。金沙江两岸高耸入云的山崖给人的也只是一种“暖”热,被敌人抽去桥板的大渡河上高悬的铁索,也只是有点“寒”意。连眼前岷山的千里风雪,也已变成让人更加欢喜的美景。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红军不怕远征难”。

  这是多么奇特的人生经历。

  这是多么惊人的革命英雄主义气魄。

  在困难的岁月里,除了有一种崇高的目标和坚定的信念,没有一股子英雄豪情也是不行的。面对无数难以想象的障碍,毛泽东往往展示出大无畏的英雄主义气概和必胜的乐观主义精神。

  毛泽东向世人公开介绍的第一首诗词,是他的《七律・长征》。仿佛一般的语言已不足以透彻地表达他半生经历的惊风密雨了。

  毛泽东不是把长征前的诗词,而是把有关长征的诗首先介绍给世人,可见长征经历在他的生涯中占有何等分量。

  毛泽东不是把长征中写的其他诗词,而是把《七律・长征》介绍给世人,可见这首诗在他写的长征诗词中占有何等分量。

  让青山作证吧,两万五千里的长征,是诗人毛泽东最长的一首诗。

  让青山作证吧,长征是一曲人类在极限中求生存,在绝境中显奋斗的悲壮的歌。
xljd008
xljd007
xljd007
xljd007
xljd007
xljd007



悲壮的一跃






  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英国的外交大臣爱德华・格雷爵士,曾这样评价先后担任海军大臣和军需大臣的丘吉尔:“内阁中任何只需要进行纯粹思想活动的角色,都将使丘吉尔变得无能为力,除非他任首相。”

  丘吉尔的能量和驱动力,使他在处于附属位置时,会使一些上级和同事疏远他。

  中央苏区时的毛泽东,似乎也有相似的尴尬处境。

  1934年五六月间,中华苏维埃政府土地部长高自立到莫斯科时,博古让他转告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团长王明:毛泽东“大事有错,小事没有错”,毛泽东和周恩来都“想到苏联养病”。

  不料王明听后,似乎也不愿毛泽东来莫斯科,他说:“泽东能抓得大事”,“这大的人物来,谁保险?”于是回电国内:“苏区离不开毛泽东。”

  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个人。即使最严厉的批评者和打击者,也不能不承认他能力非凡。

  中央苏区离不开“能抓得大事”的毛泽东。

  但中央最高决策者却并没有让他去抓大事。

  当毛泽东在中央决策层失去发言权的时候,中央苏区的第五次反“围剿”战斗打得越来越苦。

  1934年4月,广昌失守,苏区的南大门陡然洞开在了敌人面前。

  红色政权的命运危在旦夕。

  这时的毛泽东,正在瑞金南面的会昌县文武坝养病,同时兼做一些巡视工作。广昌之败,毛泽东无可奈何。此前他曾接连三次向中央献退敌之策,但遭遇却像辛弃疾说的那样:“却将万字平虏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1944年,美国记者斯坦因采访毛泽东时,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处于少数方面而自己的想法不能实现的时候?”

  毛泽东回答说:“我曾经是在少数方面,在这个时候,我惟一应该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1934年夏天的毛泽东,便是在等待。

  等待的方式,就是去登山。

  会昌东连福建,南接广东。县城西北有一处高峰叫岚山岭。1934年7月23日这天清晨,毛泽东踏着朝露登上了这座高峰,俯瞰被曙色笼罩的会昌城景。

  往东极目远眺,起伏绵延的群山,似乎一直连接着福建那边的东海。向南挥手指看,应该是草木葱茏的南粤风光。

  一派让人感慨万分的大好河山,就这样涌进了毛泽东那精骛八极、视通万里的胸怀―

  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

  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

  会昌城外高峰,颠连直接东溟。

  战士指看南粤,更加郁郁葱葱。

  这首《清平乐・会昌》,既是对人生进取精神的高扬感慨,也是对革命根据地的热情赞歌。

  赋闲等待的毛泽东,虽然没有消泯同中央决策层在识见上的歧异,但他乐观地承受了自己的命运并与之融合,进而主动地向可能世界追寻和挺进。

  这里没有悲患,却很坚实; 没有悲壮,却也执著; 没有痛苦,或干脆无暇顾及痛苦。

  诗人关注的是人生和革命事业的塑造。

  最能体现人生观的,大概要算对时空问题的思考了。

  于是,我们在《清平乐・会昌》里读到了诗人不断超越光阴流逝的进取精神,和打破时间限阈的奔突状态。

  正是“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这种突破时间束缚的态度,才赢得了青春不老的人生风采―“踏遍青山人未老”。

  有了超越时间、催人奋进的人生观,世界才显得如此的多彩而美丽。在诗人的感觉中,才有眼前“独好”的风景,以及“更加郁郁葱葱”的未来。

  但若干年后,毛泽东依然说,写这首词时,“形势危急,准备长征,心情又是郁闷的”。但是,读者在词里依然不大能感受到“郁闷”的气氛。

  他“郁闷”在何处呢?

  郁闷在“独好”的“独”字?

  有人解释说,“风景这边独好”,是指毛泽东在会昌期间利用他在红军中的影响,指导红22师打了一些胜仗。

  郁闷在“莫道君行早”的“君”字?

  “君”指何人,诸家有不同理解。20世纪60年代因为要翻译成外文,袁水拍、叶君健等人便去问毛泽东。毛泽东解释说,这个“君”是指作者自己,而不是别人。

  作为早行人的“君”,大概心里是孤独寂寞的吧。

  “郁闷”还在于那字面背后没有言传的形势。

  就在毛泽东在会昌登山那天,中央做出了一个重要决定: 命令湘赣根据地的任弼时、萧克、王震率红六军团西征。这无疑是为中央红军的撤退远行作探路准备。

  几天之后,中央电令毛泽东赶回瑞金。

  这时,中央机关已经搬到瑞金西面的云石山。

  山顶有一座古庙,大门两侧镌刻有一副对联:“云山日永常如昼,古寺云深不老春。”

  毛泽东被安排在左厢房住了下来。闲时便坐在一棵大樟树下的青石凳上读书。

  寺院的右厢房住的是张闻天。张闻天原本同博古的关系很密切。可渐渐地,由于在一些问题上同博古他们发生分歧,便被排除在了决策层之外,眼下也是多半赋闲。

  危险的时局成为了他们的共同话题。在交谈中,毛泽东知道了更多的中央决策内情,张闻天则更多地了解到毛泽东的想法,并且表示赞同。

  一批批伤员从前线抬回来。敌人已经打到了家门口。

  与此同时,一个关系毛泽东命运的计划开始实施了。

  以博古、李德为首的中央最高决策层,在决定撤出中央苏区的时候,开始打算让毛泽东留在苏区。后来不知怎么,想到毛泽东毕竟还是中华苏维埃的国家主席,在红军中又有威望,还是带他一道走吧。

  这一念之变,决定了毛泽东的命运。且不说当时留在中央苏区的领导人中,瞿秋白、何叔衡牺牲了,活下来的著名人物也就只项英、陈毅、谭震林。把毛泽东留在苏区,即使生存下来,也至多是偏居江南的领导人。

  这一念之变,也多少促进了中央红军的命运转变。没有毛泽东的长征,是否有遵义会议的及时转折,是否有四渡赤水的用兵奇迹?是否有同红四方面军的合而又分,分而又合?

  历史确实不能假设,但又不能不让人惊心动魄地深思。

  1934年10月18日傍晚,患病的毛泽东被人抬在担架上,渡过了被深红似血的夕阳涂抹的于都河。

  他告别了一个存在三年的红色国家,踏上了凶险难测的长征途程。

  当他回头深情地望着被渐临的夜幕掩盖的山影,只感慨地说了一句:“从现在起,我们就离开苏区了。”

  伴着战马的嘶鸣,萧瑟的秋风送来身后依依不舍的苏区人民的歌声―

  “九送红军上高山,一阵北风一阵寒。

  问一声啊红军哥,几时人马再回还?”

  西去的红军将走向哪里呢?

  那一路,即使没有亲历的人,也可以想象是多么地壮烈。

  才走了一个多月,到12月1日渡过湘江时,近10万红军只剩下3万多人了。

  湘江之战,中央红军损失过半。

  漂流在江面上的尸体似乎在发出某种悲壮的控诉。

  一江鲜血给幸存者带来空前的震撼。

  中国共产党的理想航船,驶进了最为狭窄的航道。

  它等待着人们去跨越。

  中国工农红军的历史,翻开了最为沉重的一页。

  它等待着人们去重新书写。

  仗还能这样打下去吗?红军还能这样走下去吗?

  中央决策层的根基摇晃起来。

  担架上的毛泽东和张闻天、王稼祥开始讨论并提出: 要讨论失败的原因!

  这当然不是只在担架上讨论。最终的政治舞台在中央会议上。

  面对接连失败的巨大压力,面对红军官兵的强烈呼吁,中央允许政治局委员毛泽东重返中央决策层的会议。

  1935年1月9日,毛泽东来到了贵州遵义城。据说那天他是骑着一匹大白马进城的。

  随后举行的遵义会议清算了“左”倾军事路线。毛泽东成为政治局常委,进入领导核心,协助周恩来负责军事指挥。

  复出的毛泽东,开始真正地抓起大事,写出了他军事生涯中最为得意的一笔。

  这一笔,写在流经云、贵、川三省汇入长江的赤水河畔。

  刚刚开过遵义会议的3万红军渡赤水北上,被蒋介石调集的大军阻挡。毛泽东避实就虚,先南下后东进,二渡赤水,再占遵义,一下子打乱了蒋介石的军事部署。随后,为调开挡路的滇军孙渡,红军又三渡赤水,做出北渡长江态势。蒋介石急忙调主力追击,红军却虚晃一枪,从川南折回贵州,四渡赤水,军锋直逼蒋介石坐镇的贵阳,使他不得不急调滇军前来救驾。

  宋代抗金名将岳飞,曾说自己打仗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毛泽东认为这句话“是聪明的指挥员出的产品”。

  他的体会是:这个“妙”,就是灵活性,是聪明的指挥员基于客观情况,“审时度势”而采取及时的和恰当的处置方法的一种才能,即是所谓“运用之妙”。基于这种运用之妙,就能转变敌我优劣形势,就能实现我对于敌的主动权。

  用兵的神奇之处,大概只有运筹帷幄的人能够体会。

  四渡赤水,红军官兵不知跑了多少路,以至在前线领兵的红一军团的军团长林彪,这位毛泽东的爱将,也受不住了,向中央发电埋怨,要求撤换毛泽东的指挥。

  毛泽东后来只说了一句:你还是个娃娃,懂得什么。

  用兵的神奇之处,大概只有靠获得的神奇之功来证明。

  四渡赤水后,北上的道路就此打通,几十万敌军被甩在了川南。中央红军终于摆脱了长征以来遭受围追堵截的局面。

  如果说毛泽东是一架人力发电机,眼前的事实不能不让人体会到,当他处于中心转动的时候,其能量同他处于外围嗡嗡作响的时候,是多么地不同。

  正是在二渡赤水、再占遵义的途中,毛泽东同时还写下他诗词创作中“颇为得意”的一首作品。

  这就是《忆秦娥・娄山关》。

  娄山关,坐落在遵义城北娄山的最高峰上面。

  这里山高岭大,如今公路上却是车来车往,很少有人旁骛。离此不远有一个大溶洞,是游客们揽胜的好去处。零星的游客如果顺便光顾一眼娄山关,也大都扫兴而去。只有镌刻着“娄山关”几个大字的石碑,不避寒暑沉默地竖在这里,凝视着偶尔专程来此凭吊的后人。

  历史真的被冷落了吗?

  是近七十年的风霜湮没了毛泽东曾经在这里留下的诗韵风情,还是沧桑巨变消逝了红军官兵们当年在这里冒着炮火硝烟奋勇冲杀的身影?

  当年,袭取娄山关一战,维系着中央红军的生死命脉。

  红军是拂晓时分开始向这座防守遵义的天险要冲进发的。战斗打响后,经过反复的冲锋,来往的肉搏,一直到傍晚,才把敌人完全击溃,占领了娄山关关口。

  在毛泽东登上这道雄关的途中,迎面碰上抬下来的一个被打断一条腿的伤员。毛泽东问他叫什么名字,回答说叫钟赤兵,是红三军团的一个团长。很多年后,毛泽东还谈起这个细节。

  登上山顶,太阳还没有落山。战场也还没有打扫干净,残留的硝烟似乎还轻抚着山坡上的血迹。

  毛泽东走近在野草丛中竖着的这块石刻前,专门把上面的“娄山关”三个字指给身边的人看。

  跨上娄山关的毛泽东,心情依然沉重―

  西风烈,长空雁叫霜晨月。

  霜晨月,马蹄声碎,喇叭声咽。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忆秦娥・娄山关》,是毛泽东在沉寂三年重掌兵权后写的第一首作品。

  写战前的凝重、战后的悲壮,在古来战争诗中都是少见的杰作。

  为这首词,毛泽东后来专门作注说,此词的写作大背景是:“万里长征,千回百转,顺利少于困难不知多少倍,心情是沉郁的。”

  难怪,这首词给人的感受是如此的苍凉和凝重。

  因为战争本来就是在特别紧张和压抑的心理情绪中开始的。

  没有光昌流丽的色彩。若明若暗的晨月,仿佛已被浓霜给封冻起来,在罕见的凝重气氛中,给人一种引而不发的情绪积累。灰蒙蒙的长空中偶尔传来一声雁叫,似乎带来一种殊死搏斗前的威慑和震撼。

  没有嘹亮宏大的声音。“马蹄声碎,喇叭声咽”。马不是在狂奔,而是走着又急又细的步子。军号也不敢吹得太响,只能压得像哽咽的喉咙发出的哑声,仿佛是某种巨大的即将炸裂的东西被使劲地捂住了。

  依然是殊死搏斗前的压抑和沉闷。

  长风掠去烽烟。

  夕阳立马高山。

  战斗结束了。晚霞抹红了无尽的天空、绵延的群山,也斜照在诗人的身上,他身上的灰色军装透出淡淡的桔黄。

  《忆秦娥・娄山关》下阕的描绘,视野放得开阔起来,但依然是在雄浑中透出沉郁和悲壮。

  这里没有战斗胜利后的喜悦,全词甚至没有一字写胜利本身。

  重领兵权的毛泽东,感觉到的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这是只有悲壮战后的统帅才有的特殊感觉。这也是对未来征程的一种并不轻松的感觉―

  前进途中还不知要越过多少雄关漫道,迎接多少悲壮的挑战。

  所以,毛泽东说他写这首词时,心情是“沉郁”的,尽管娄山关一战是在他的指挥下,红军长征以来打的第一个胜仗。

  这就是毛泽东不同于单纯诗人的地方。

  只有那些纯粹的诗人,才会把领兵打仗看得易如反掌。

  比如,“诗仙”李白,你看他说起历史上的战争,是何等轻快:“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安史之乱时,突然奉诏,甚至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为君笑谈尽胡沙”。

  战争的胜败,仿佛真的是袖里乾坤一般。

  伫立娄山关的毛泽东却深深地体会到,对自己的复出和这场战斗的胜利,还不是庆贺的时候。

  尽管从“会昌城外高峰”到娄山峰上的漫道雄关,毛泽东的人生难关和中国红军的命运险关,都实现了历史性的跨越,但这是一段多么悲壮的行程呵。

  历史更需要“从头越”。往前看,依然是“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这里没有一览众山小的灵透豪迈,只是茫茫的山海和血红般的落日。

  山海茫茫,茫茫谓之浩阔。浩阔征程且看路遥知马力。

  落照殷殷,殷殷谓之悲壮。悲壮革命应是疾风知劲草。

  面对未来,诗人的感受,竟如此深邃而又遥远。

  面对未来,诗人的联想,竟如此沉着而又回环。
xljd007
xljd009
xljd009
xljd009
xljd009
xljd009



第四部分



和大地谈心






  1949年12月,革命刚刚胜利两个多月,毛泽东便乘坐专列,跨越中苏边境去访问苏联了。

  望着窗外茫茫无涯的西伯利亚雪原,毛泽东感慨地对陪同的苏联官员费德林说了这样一句话―

  “中国共产党人曾经竭尽全力,要给大地带来生命!”

  毛泽东和大地的关系,引起了美国传记作家的兴趣。特里尔在他的《毛泽东传》里,作了这样的描述―

  “毛是一位探险家,在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中,在他的国家的广袤的土地上,他看到了青年时代读书时想象过的庙宇山峦。……他作为自己的主人旅行,以自己的思想考察山河的壮丽,并把它作为对自己的新的革命方式的最严峻的考验。”

  就像恬淡隐逸的陶渊明爱菊花,仙风道骨的李白爱喝酒,孤高傲世的林和靖爱腊梅,慷慨悲歌的辛弃疾爱宝剑一样,把中国和世界装在心里的毛泽东,早年崇尚“我自欲为江海客”这种奔劳生涯的毛泽东,从“山沟”里一步步走进北京紫禁城的革命家毛泽东,一生钟爱山川,酷好游历。

  即使到晚年,在平常的谈话中,毛泽东也毫不掩饰他的这个兴趣。

  他推崇明代的徐霞客,说他一辈子都是走路游历,才写出了富有创见的《徐霞客游记》,它既是科学著作,又是文学作品。

  毛泽东还说:“我很想学徐霞客。”

  在1959年4月举行的一次中央会议上,毛泽东曾立下这样一个志愿。他说:如果有可能,我就游黄河、长江,从黄河口子沿河而上,带上地质学家、生物学家和文学家。只准骑马,不准坐车,一直往昆仑山那里走,然后就可以到猪八戒去过的那个通天河。

  他是一个说了就要做的人。为了实现这个愿望,中央警卫局还组建了一支护卫毛泽东游历黄河、长江源头的骑兵大队。

  1964年夏天,骑兵大队为毛泽东训练的坐骑― 一匹小白马,被运到了北戴河。毛泽东骑着它,还照了一张照片。

  不巧的是,越南北部湾事件的爆发,国际形势陡然紧张起来。准备中的黄河、长江源头之旅从此耽搁下来。

  1972年初,毛泽东大病了一场。好转过来后,他对身边的工作人员笑着说:“我到马克思那里去了一趟。他对我说,你那个国家的钢产量和粮食还太少,再说,你还想游黄河,你先回去吧。”

  毛泽东为什么如此深情地注视着江河源头的莽莽荒野?是因为那里盛开过唐藩古道的驿路梨花,还是因为藏伏着民族文化的古老秘密,奔腾着五千年历史的雪浪狂澜?

  古希腊神话有这样一个传说: 海神和地神的儿子安泰,只要身不离地,就能无敌于天下。因为大地母亲会给予他无尽的力量和勇气。

  雨果说过: 诗人可以插上心灵的翅膀飞向天空,可他也要有一双脚留在大地。

  毛泽东,就是这样一位大地之子。

  他心潮滚滚地拥抱山川,想象丰富地与大地交流,情意无限地赞美大地。

  “坐地日行八万里”,使毛泽东心驰神往。

  “遍地英雄下夕烟”,让毛泽东流连忘返。

  “洞庭波涌连天雪”,令他叹为观止。

  “桃花源里可耕田”,叫他浮想联翩。

  在高天滚滚寒流之际,他谛听着来自大地的消息―“大地微微暖气吹”。

  他甚至把自己最紧迫和最要紧、最宏大也最深远的心事托付给大地―“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这位大地之子,一生似乎都在大地游历,与大地谈心。

  在大地上游历的毛泽东,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国走向的探路者。

  1954年,一次在杭州登山,已是傍晚,有人说,再往前走,没有路了,天黑了就什么都看不见了,提出下山往回走。毛泽东说: 你们是累了吧,不能累了就不干了。有山就有路,路是人走出来的嘛。我们往前走,绝不下山,好马不吃回头草。

  毛泽东属于这样一个时代,那是在黑夜沉沉的奋斗岁月里,寻找希望和实现希望的时代; 那是在没有现成的路可走而必须开辟道路的时代。

  古人说,“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感受到日月精华,承受了甘霖瑞雨,拥有着高天厚爱,汲取了大地深情。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的革命家的意志,能够得到独特而充分的展露。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获得了无限的诗情和灵感,并使革命家的人格和诗人的气质得以高度的融合。

  正是在游历中,毛泽东发现了自己,也丰富了自己; 发现了世界,也改变了世界。

  1935年9月,在长征途中翻越岷山的时候,毛泽东在山顶上极目四望,第一次看见了雪峰如海的世界,感受着一个神话传说的世界。

  这就是昆仑山。一个到晚年都想骑马去看一看的大山。

  昆仑山脉是中国也是世界最大的山脉之一,平均海拔在5000米以上,长约2500公里,横贯新疆和西藏,东入青海,最高峰有7700多米,终年积雪。因其高大耸立在亚洲中部,有着“亚洲脊梁”之称。

  在中国远古传说中,昆仑山向来是一座神山。

  晋代张华《博物志》里说: “昆仑山广万里,高万一千里,神物之所生,圣人仙人之所集也。”还说著名的神话人物西王母就住在这里,昆仑山只是她的“后花园”,里面栽种有让人长生不老的神灵妙药。

  诗人屈原曾经畅想过: “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

  在当地百姓的传说中,昆仑山也是唐僧赴西天取经时遭遇的火焰山; 是孙悟空从铁扇公主那里借来了芭蕉扇,连扇了四十九下,只见满山大雨滂沱,天空气温骤然下降,群山峰顶渐渐飞雪,整个世界一片银白。

  一红一白的变化,造就了整个世界的五颜六色。

  一热一冷的更替,凝聚了人类文明的万世沧桑。

  伫立岷山峰顶,观不尽神话般的白雪山巅。毛泽东的想象已经超越两万五千里的长征风云;在横空出世、似见非见的昆仑上,毛泽东感受到人类的过去,畅想着世界的未来―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

  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

  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留中国。

  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古来诗词,使典用事,多涉及昆仑,但都取其神话奇境。

  这首《念奴娇・昆仑》,既有遥远眺望的虚幻想象,又有身临目接的现实感觉。伫立岷山峰巅,事实上看不到终年积雪浑莽的昆仑山主脉,显然是神话传说的积淀刺激了毛泽东对昆仑的艺术构想。但他又避开了古代诗人的既成思路,没有去写种种传说,而是实写昆仑的形貌气势和自然特征,评说它的千秋功罪。

  模山范水,诗人常情。但毛泽东不是简单地寄情山水,而是超乎山水之外,以雄放挥洒的气势,在巨大的空间物象中渗透他浓烈而深沉的历史意识。

  于是,在毛泽东笔下,超出人世的蛮荒昆仑,俨然成了看尽人间沧桑的历史老人。

  事实上,昆仑山本身就是一部凝固的历史。

  披盖在它身上的冰雪,好像无数条白龙腾空飞舞,把整个世界搅得寒冷透了,有多少生灵冻死其间。又是它身上的这些冰雪,在融化之后,倾泻直下长江、黄河,像鱼鳖一样淹死无数生灵。

  然而,这位叫昆仑的历史老人却无动于衷。因为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是它自身的变化。

  哀痛者自哀,哭泣者自哭。昆仑山不相信眼泪。

  我们的诗人却不能无动于衷―

  坦荡而真朴的昆仑山,你涵盖着广袤的天地,你容纳着漫长的时间。你沐浴过无数的阴晴雨雪,你经历过遥远的沧海桑田。

  粗犷而细腻的昆仑山,你造化出冬秋春夏,你飘忽着美妙疑团。你孕育了多少彩色生命,你又荡涤了多少动物生灵。

  可敬而又可恨的昆仑山,你的冰雪是维系中华大地、滋养中华民族的命脉,你的冰雪却又是为人民带来灾难的祸根。

  千秋功罪,该怎样来评说你呢?

  与其评说历史,不如改造历史。

  诗人最奇特的想象出现了―

  他要按人类的意志和历史的需要把昆仑山剪裁开来!

  靠什么来裁剪昆仑呢?

  楚国辞赋家宋玉在《大言赋》中,写了这样一种长剑:“方地为车,圆天为盖。长剑耿耿倚天外”。

  在创建新中国,让世界真的变了模样以后,毛泽东阅读了宋玉的这篇赋,还把描写长剑的这几句话书写了下来。

  宋玉笔下奇大奇长的宝剑,被毛泽东化用在他的诗中。他想象着要倚天抽出的,正是这种比昆仑山还高还长的宝剑。也只有它,才能把既冰封宇宙,又消溶宇宙的浑莽昆仑砍下来,分给世界各国,从而改变寒热不均的纷乱现象,使人类寒暑相同,共冷共热,在民族平等中进入“大同世界”。

  这就是一个民族的意志和追求,一个民族的理想和期待。

  中国共产党人的奋斗,在这首词里获得了超出中国革命本身的世界和平的意义。毛泽东的诗词创作,第一次出现了国际性的主题。也正是从这首词开始,诗人走向纵论世界的诗坛。

  长征,伴随着群山合奏的音韵,仍然在连绵起伏地延续着。

  对依旧跋涉在长征途中的红军来说,眼前最迫切要应付的是死心塌地要“剿灭”他们的国内反动派。

  在毛泽东的诗词里,这个敌人犹如硕大凶恶的“苍龙”。

  如果说《七律・长征》是一部关于长征的史诗,那么,随后写的《昆仑》和《六盘山》,仿佛就是在两侧为这部史诗作出永恒证言的山脉。

  1935年10月7日,毛泽东率陕甘支队跨越甘肃和宁夏交界的六盘山。这是红军在长征途中翻越的最后一座高山。

  翻过这座山,就可以进入长征的目的地―陕北了。

  可以想象,毛泽东伫立在六盘山山顶那一刻,有着多么复杂而强烈的感受。此时酝酿的《清平乐・六盘山》,或许就是一个鲜明的见证―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

  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二万。

  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

  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

  在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毛泽东为什么要回头去“望断南飞雁”?

  也许,他在怀念那些倒在途中的烈士。

  也许,他还牵挂着留在苏区坚持斗争的同志和战友。

  也许,他期待着依然在长征途中奋力前行的另外两支红军主力―红二方面军和红四方面军。

  也许,他是在回顾这一年中跋涉过的山山水水。

  也许,他只是掰着指头计算着行军的里程。

  不管是哪种假设,“望断”二字都透露着太厚太重的情意。

  把往南追望的目光收回来,眼前却是一派令人振奋的情景。

  猎猎红旗在西风中漫卷飞舞。一种胸有成竹的胜利豪情油然而生。仿佛已经有万丈长缨在手,捆住那凶恶的敌人,只是个时间问题。

  在《清平乐・六盘山》中被称为“苍龙”的敌人是谁呢?

  毛泽东后来专门批注说:“苍龙:蒋介石,不是日本人。因为当前全副精神要对付的是蒋不是日。”

  在毛泽东的诗词中,这首《清平乐・六盘山》,大概是最早被谱成歌曲传唱的作品。1942年8月1日,新四军办的《淮海报》刊登了一首《长征谣》,歌词是: “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同志们,屈指行程已二万!六盘山呀高峰,赤旗漫卷西风。今日得著长缨,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同志们,何时缚住苍龙?”

  六盘山的主峰在宁夏固原县。新中国成立后,董必武曾受宁夏有关部门委托,请毛泽东亲笔书写这首词,毛泽东欣然同意,写完后还在诗末特意注明: “1961年9月应宁夏同志嘱书。”派人把手迹送给董必武时又附信说:“必武同志: 遵嘱写六盘山一词,如以为可用,请转付宁夏同志。如不可用,可以再写。”

  写了还可以再写,自然是为了那段难忘的岁月。

  如此热心,还因为没有这些山脉河流,就没有诗人毛泽东。

  革命和自然交融重合的“万水千山”,不仅孕育了诗人毛泽东,也孕育了军事家、政治家和哲学家毛泽东。

  读毛泽东这个人,诵这个人的诗,如果抛开了或忽略了山水,多少像丢失了走进他内心世界的一把钥匙。

  在红军的脚下,两万五千里的长征,何止是两万五千次的对话?正是在对话中,大地被激活了,有了灵性,因而也有了诗意。两万五千里的山山水水,在毛泽东笔下,也就被开掘成为永恒的见证―关于中国革命道路和未来的永恒见证。

  当然,它们也是毛泽东的生命纪实,是毛泽东的事业的纽带。

  走下六盘山,毛泽东对身边的人说: “从江西算起,我们已经走过了十个省,下面就要进入第十一个省―陕西省了。那里是我们的根据地,就是我们的家了。”

  到家了,长征结束了。

  如此惊心动魄的征程,总应该给世人留下点什么。

  毛泽东以如此的语言来阐发长征的意义―

  “长征是历史纪录上的第一次,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历史上曾经有过我们这样的长征吗?……它散布了许多种子在十一个省内,发芽、长叶、开花、结果,将来是会有收获的。”

  为了将来的这个收获,毛泽东决定把这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壮举写在文字上,编印成书。他专门向参加长征的官兵发出征稿信,要求他们写下自己的经历,编辑出版一本《红军长征记》。

  这本书编好后,毛泽东曾对编辑们说,“最好由我来执笔写一篇总记。”

  然而,这篇“总记”终究没有写出来。

  也许,在他的生活中,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也许,在他的心目中,长征是没有终点的。

  也许,在他的感觉中,永远不能承受生命之轻。

  革命家的斗志、战士的信念,不能不永远保持冲刺状态,不能不永远经受着各种各样的沉重而艰险的考验。

  大事业总会有大悲大患,大人物总要经历大风大浪。

  走过昨天,也就走进了历史,但见道路雄伟,没有遗憾惆怅。

  因为身后的脚印,化作了同大地对话的记录,化作了留给大地的诗行。
xljd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