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贞观五年,诏百官言得失。(常)何,武人,不涉学,周为条二十余事,皆当时所切。周上疏曰:“臣历观夏、商、周、汉之有天下,传祚相继,多者八百余年,少者犹四五百年,皆积德累业,恩结于人。岂无僻王,赖先哲以免。自魏、晋逮周、隋,多者五六十年,少者三二十年而亡。良由创业之君,不务仁化,当时仅能自守,后无遗德可恩,故传嗣之主,其政少衰,一夫大呼,天下土崩矣。今陛下虽以大功定天下,而积德日浅。固当隆禹、汤、文、武之道,使恩有余地,为子孙立万世之基,岂特持当年而已。然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而大要节俭于身,恩加于人,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今百姓承丧乱之后,比于隋时,才十分一,而徭役相望,兄去弟还,往来远者五六千里,春秋冬夏,略无休时。陛下虽诏减省,而有司不得废作,徒行文书,役之如故。四五年来,百姓颇嗟怨,以为陛下不存养之。而以德行才术攫者,十不能一。所以百姓未安,殆在于此。”疏奏,帝称善,耀拜给事中,转中书舍人。
赞曰:周之遇太宗,顾不异哉!由一介草茅言天下事,若素宦干朝、明习宪章者,非王佐才,畴以及兹?其自视与筑岩钓渭,亦何以异。迹夫帝锐于立事,而周所建皆切一时,以明佐圣,故君宰问不胶漆而固,恨相得晚,宜矣。然周才不逮傅说、吕望,使后世未有述焉,惜乎!
――摘自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九十八《马周传》
[毛泽东读书的笔记和谈话]
贾生《治安策》以后第一奇文。宋人万言书,如苏轼之流所为者,纸上空谈耳。
傅说、吕望,何足道哉。马周才德,迥乎远矣。
――毛泽东读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九十八《马周传》的批语(见《毛泽东读文中古籍批语集》第235、236页)
[解析]
据《新唐书・马周传》记载,马周少失父母,家境清贫,“嗜学,善《诗》、《春秋》。”唐太宗贞观五年(631),马周作为中郎将常何的家客,替常何向唐太宗写了一个奏折,“为条二十余事,皆当时所切”,被唐太宗发现了这一人才,委任为监察御史,以后步步擢升,成为唐太宗的肱股之臣。在《旧唐书・马周传》的天头上,毛泽东还用粗重的笔迹写着:“马周,年四十八”。在《旧唐书》、《新唐书》的《马周传》中,毛泽东有许多圈圈点点,又批又注,对马周极为赞赏。
《新唐书》作者欧阳修在《马周传》后评论说:马周由“一介草茅”,得到唐太宗的赏识和提拔,一跃而为皇帝的得力助手,“然周才不逮傅说、吕望,使后世未有述焉,惜乎!”傅说,公元前1200多年前的商朝人。相传他本是奴隶,武丁王在傅岩这个地方发现他,提拔他为宰相,后来协助武丁王大治于天下。吕望,俗称姜太公,因受封于吕,从其封改姓吕,名望。他年老隐居,经常垂钓于渭水之阳.文王出猎时发现他,立为师。他智勇双全,协助周武王灭纣,有殊功。欧阳修认为,马周虽自比为傅说和吕望,但才能不及他们,所以后世很少记述他的事迹。毛泽东不同意欧阳修对马周的这种评价。在欧阳修这段话的天头上,毛泽东批注:“傅说、吕望何足道哉,马周才德,迥乎远矣。”认为马周的才德,远比傅说、吕望高得多。
毛泽东高度评价的是贞观六年(632),马周给唐太宗的奏折。在《新唐书》这一段的天头上,毛泽东批注:“贾生《治安策》以后第一奇文,宋人万言书,如苏轼之流所为者,纸上空谈耳。”贾生是指西汉的贾谊,他写的《治安策》被毛泽东评价为:“全文切中当时事理,有一种颇好的气氛”、“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毛泽东认为马周的奏折是《治安策》后的“第一奇文”,这种评价是极高的,认为是宋代的一些洋洋大论所不可企及的,其“奇”之所在,就是切中时弊。
马周的奏折向唐太宗提出的问题和建议是:
(一)建议唐太宗节俭治国,力戒奢侈,关心百姓的疾苦。他从历史上夏、商、周至魏、晋、隋统治天下的时间长短,总结经验教训说:“然自古明王圣主,虽因人设教,而大要节俭于身,恩加于人,故其下爱之如父母,仰之如日月,畏之如雷霆,卜祚遐长,而祸乱不作也。”毛泽东在《旧唐书》、《新唐书》的这一部分密加圈点,在“节俭于身,恩加于人”处,逐字加了套圈,天头上连画三个大圈。马周列举尧、禹、汉文帝、汉景帝节俭的事例,尖锐地指出:“今京师及益州诸处,营造供奉器物,并诸王妃主服饰,皆过靡丽”。老百姓所服的徭役太重,“颇嗟怨”。他说,“陛下少处人间,知百姓辛苦,前代成败,目所亲见,尚犹如此,而皇太子生长深宫,不更外事,即万岁后。圣虑之所当忧也”。毛泽东在“陛下少处人间,目所亲见”处,字字都加了旁圈,在天头上画了三个大圈。他对马周从国家前途着想,敢于尖锐地反映政治中的敏感问题,不粉饰太平,很为赞赏。
(二)希望唐太宗注意到百姓苦乐决定国之兴亡。他说:“自古以来,国之兴亡,不由积蓄多少,在百姓苦乐也”。毛泽东在此处天头上画了三个圈,逐字加了旁圈。马周举例说:隋虽有洛口贮仓米,东都织布帛,西京库金银,当李密(引按:隋末农民起义瓦岗军的领袖)、王世充(引按:本为隋将领,后反叛)起来造反,这些都成了帮助造反者的财物。而且,“但贮积者,固有国之常,要当人有余力而后收之,岂人劳而强敛之以资寇邪?”毛泽东对这段引文逐字加了旁圈。马周指出:而今百姓有怨言,“以为陛下不忧怜之”,这是由于“今营为者,多不急之务故也”,“若人既劳,而用之不息,万一中国水旱,而边方有风尘之警,狂狡窃发,非徒旰食晏寝而已”。马周这种以“百姓苦乐”决定“国之兴亡”的观点,在封建社会中是很难得的,很受毛泽东的重视。
(三)建议唐太宗分封诸王、功臣要得当,要加强郡县基层的人选。马周非常同意贾谊《治安策》中有关分封诸侯的意见。他认为对诸王和功臣,不可“树置失宜,不预为节制”。他还举曹操宠爱曹植,曹丕即位后,曹植备受猜忌,郁郁而死为例,说明“先帝加恩太多,故嗣王疑而畏之也”。毛泽东对这一句加了旁圈。马周希望唐太宗不要“前车既覆,而后车不致辙也”。毛泽东对这一句又加了旁四,在天头上画了三个圈。马周建议加强郡县的人选,强调说:“臣闻天下者,以人为本。必也使百姓安乐,在刺史、县今耳。县个既众,不可皆贤,但州得良刺史可矣。”毛泽东从“必也使百姓安乐”一句下,逐字加了旁圈。马周批评:“今独童年官,县令、刺史颇轻其选。又刺史多武夫勋人,或京官不称职始出补外”,“所以百姓未安,殆在于此”。唐朝的官制,地方设州县两级,州设刺史,县设县令。马周这种加强基层政权的主张十分英明,也是毛泽东赏识之外。
贞观之治是唐朝的鼎盛时期,马周和贾谊一样居安思危,看到当时政治上的种种弊端和隐患,他在奏折中提出的问题,切中时弊,说理透彻;提出的建议,具有清醒的洞察力和卓越的政治家远见。特别是他不计个人得失,以国家利益为重,敢于批评时政中重要问题的勇气。凡此,都被毛泽东称誉为才德高于傅说、吕望,他的奏折也被称誉为《治安策》后“第一奇文”。
《旧唐书》、《新唐书》记载:马周很有才能,“机辩明锐,动中事会,裁处周密”,在贞观之治中,有计多建树,“时誉归之”。有人说,“马君论事,会文切理,无一言可损益,听之CC,令人忘倦。苏、张、终、贾正应此耳。”苏,指苏秦;张,指张仪;两人都是战国时的纵横家,有辩才。终,指终军,西汉人,18岁上书辩论国事,受到汉武帝的重视;贾,指贾谊。马周从“一个草茅”,以自己的才能和胆识,屡次上书陈述自己的政见,受到唐太宗的重视。历任监察御史(掌管军国政令)、中书舍人(专管进奉表章和草拟制策诏令)、给事中(专管驳正违失)等等重要职务。唐太宗说,“我暂不见周即思之。”马周患病,唐太宗“躬为调药,太子问疾”。
《旧唐书》、《新唐书》中对马周的记载并不多,但他在贞观之治中所起的作用不容磨灭。毛泽东认为他的才德远比傅说、吕望为高,这种评价自非定于一尊,也算史学一家言吧。重要的是从这里看到毛泽东评价马周这位历史人物的立场、观点和思想感情。
毛泽东对出身卑贱者、年轻人有偏爱,马周其一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