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懋庸是从1938年到延安以后开始同毛泽东交往的,在此之前,他在上海曾任“左联”常委秘书长,并负责同鲁迅的联系,1936年,“左联”解散之后,发生了“国防文学”和“民族革命战争的大众文学”“两个口号”的论争。在这场论争中,徐懋庸同鲁迅的意见相左。在8月1日给鲁迅的一封信中,凭着鲁迅对他的爱护和信任,徐懋庸急不择言地陈述了自己对某些事和某些人的看法,包括一些不够正确的看法,冒犯了鲁迅;加上鲁迅对他那封信的由来有所误会,于是鲁迅发表了《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民族统一战线问题》的长文,严厉地批评了徐懋庸。这之后徐懋庸的心情很苦闷,在上海的处境也很困难。为了弄清“两个口号”论争的是非,1937年初,徐懋庸下决心到延安向党中央请示、汇报。他靠译书筹了安家费和路费,于年底出发,1938年3月辗转来到延安。
3月下旬的一个晚上,毛泽东、张闻天等代表党中央和边区政府举行一次宴会,欢迎包括萧军。丁玲、徐懋庸等七、八个新到延安的文化人。这是徐懋庸第一次见到毛泽东,只觉得他态度平易近人。这一次毛泽东没有当众演说,欢迎词是由张国煮作的。然后让被邀请人发言,大家谦让,推来推去,要徐懋庸先讲,徐懋庸就讲了几句,主要是讲到延安以后的感觉,特别强调延安的人与人的关系与上海不同,批评与自我批评的方法使得是非容易分清,并能增强团结,不像上海那样,很多嘁嘁喳喳,是非难分,不易团结。也联系了上海“两个口号”之争的问题,说他虽然觉得有错误,但是非的界限还是很糊涂的,所以要在延安很好学习,接着是丁玲报告战地服务团工作的经过。然后是萧军发言,主要意思是不向意延安的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说是把文艺的水平降低了。最后康生作了长篇讲话,阐述党的文艺政策,中间针对萧军的发言,不指名地批评了一通,萧军竟听不下去,中途退席。
过了不久,当时《新中华报》的负责人向仲华,约徐懋庸给报纸写文章。当时徐懋庸正在读列宁的《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一书,受了点启发,于是撰写了《民间艺术形式的采用》文章,刊于1938年4月12日《新中华报》副刊《边区文化》第4期上。大意是,以抗日为内容的文艺作品要使群众能接受,形式是可以不拘一格的,有些旧形式为群众所习惯的,也可以采用。过了两三天,徐懋庸去参加陕北公学举行的开学典礼,晚饭时恰好坐在毛泽东的旁边,毛泽东对徐懋庸说,“我看到你在《新中华报》上发表的文章了,写得不错嘛,这样的文章望你多写写。”得到毛泽东的赞许和鼓励,徐懋庸心中十分高兴。
5月下旬,徐懋庸写信给毛泽东,请求接见,谈谈上海的问题。信里简单地讲了“两个口号”论争的过程,希望得到毛泽东的指示。第二天就得到答复,说愿意同他一谈,但目前较忙,待过几天相约,末尾说,不要急,问题总可以弄清楚,前途是光明的。又过了一天,毛泽东的两个秘书和培元与华民来找徐懋庸,一般地了解了一下“左联”的情况,5月23日,下午3点钟左右,华民来把徐懋庸带到延安北门内凤凰山麓毛泽东住的窑洞里谈话。毛泽东刚刚午睡起来,窑洞里还是比较凉的,他披了一件旧棉袄,让徐懋庸隔着办公桌,和他对面而坐。毛泽东客气地让徐懋庸吸烟,徐懋庸说不会吸,毛泽东笑笑说:“搞文艺的人不吸烟的可不多嘛。”然后又说:“现在就谈谈吧。”徐懋庸简单讲了自己的履历,然后把“左联”的情况,“左联”解散的过程,“两个口号”的论争,徐给鲁迅先生的信及鲁迅先生答徐的长文,还有事后上海的舆论等详细地谈了一下,井表示了来延安要弄清是非的决心。因为毛泽东平易近人,十分认真地听徐懋庸的讲话,所以徐懋庸讲起来畅所欲言,一点也不拘谨。毛泽东听完之后,做了几点指示:一、关于“两个口号”的争论的问题,周扬他们来延安以后,我们已基本上有所了解。今天听了你们所谈的,有些情况使我们更清楚一些,具体一些。二、我认为,首先应当肯定,这次争论的性质,是革命阵营内部的争论,不是革命与反革命之间的争论,你们这边不是反革命,鲁迅那边也不是的。三、这个争论,是在路线政策转变关头发生的。从内战到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是一个重大的转变。在这样的转变过程中,由于革命阵营内部理论水平、政策水平的不平衡,认识有分歧,就要发生争论,这是不可避免的。其实,何尝只有你们在争论呢?我们在延安,也争论得激烈。不过你们是动笔的,一争争到报纸上去,就弄得通国皆知。我们是躲在山沟里面争论,所以外面不知道罢了。四、这个争论不但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有益的。争来争去,真理越争越明,人家认识一致了,事情就好办了。五、但是你们是有错误的,就是对鲁迅不尊重。鲁迅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艺运动的旗手、你们应该尊重他。但是你们不尊重他,你的那封信,写得很不好。当然,如你所说,在某些具体问题上,鲁迅可能有误会,有些话也说得不一定恰当。但是,你今天也说,那是因为他当时的处境不自由,不能广泛联系群众的缘故。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不对他谅解呢。六、错了不要紧,只要知道错了,以后努力学习改正,照正确的道路办事,前途是光明的。徐懋庸在听这些指示的时候,越听越入神,觉得每一句话都解开心里的一个疙瘩,听完之后,如混饨开窍,如重感冒发了汗,头脑清醒,身体轻松了。同时非常兴奋。毛泽东讲完之后问徐懋庸:“怎么样?你对我的话有什么意见?”徐懋庸激动得几乎流下眼泪,说不出话来,只是说:“今天我听到了许多前所未闻的道理,非常激动,等回去好好想一想。”
接着,毛泽东又关切地问到:“你的工作分配了没有?”徐懋庸说:“还没有,在‘文艺界抗敌协会’只是暂住。”毛泽东说。“那末,你到鲁迅艺术学院去工作好么?我们正在叫周扬筹办这个学院。”徐懋庸说:“我不想去。”毛泽东说:“你不是搞文艺的么,为什么不想到那里去?”徐懋庸讲了两个理由:“第一,刚才听了你的话,使我知道自己对马克思主义一点也不懂,过去自以为懂一点儿,不对了,因此我要去学习,到陕北公学。这是主要的,其次,根据上海的一段经验,我觉得搞文艺的人很多脾气很怪,鲁迅也认为是这样,我不愿意再同搞文艺的人在一起。”毛泽东笑了笑说:“你想学习马克思主义,这很好嘛!那么你到‘抗大’去教哲学好不好?现在抗大的学生很多,搞哲学的只有艾思奇、任白戈、何思敬等几个人,顾不过来,你去也好。”徐懋庸说:“我是要到陕北重新学习嘛,怎么能去做教师?”毛泽东说:“像你这样,一面教一面学习就可以了,何必进陕公学习。就这样好么?”徐懋庸便同意了。毛泽东立即打电话给“抗大”的副校长罗瑞卿,通知了这件事。
最后,毛泽东还问徐懋庸是不是党员,徐懋庸说:“不是的。我在大革命时期就追求党,但‘四・一二’政变后,失去机会。后来加入‘左联’,也就是为了想入党。我曾听说,上海‘左翼’组织的干部,本来是可以转党的,但是自从我写信给鲁迅遭到鲁迅公开驳斥以后,我知道的上海的党员也疏远我了,我觉得没有希望了。但是我是决心要跟着党走的,像鲁迅那样,虽不是党员,却是一个非党的布尔什维克,我要学习他。”毛泽东说:“既要革命。有条件还是入党的好,你也不是没有入党的可能的。这个问题,你可以在‘抗大’的工作中去解决。你还可以找中央组织部陈云同志去谈一谈。但入党要有了解你的党员作介绍人,你有这样的熟人吗?”徐懋庸说:“我只知道周扬是党员。”毛泽东说:“艾思奇你也是熟悉的嘛,他也是党员,可以去找他。”到这里,谈话就结束了,徐懋庸起身告辞。
徐懋庸被分配在“抗大”三大队一队工作。关于入党的问题,徐懋庸向陈云和丰富春同志谈过。陈云、李富春表示可以考虑。李富春说,入党问题,除得自己提出外,他还将通知“抗大”政治部考虑。徐懋庸给艾思奇和周扬写信,请他们作介绍人,艾思奇很快回信同意了,周扬则久无回信。徐懋庸也不再去催问。恰好有一天遇到钟敬之,谈起此事,他说张庚原是党员,钟本人已由他介绍入党。徐懋庸于是请张庚做他的另一介绍人,张庚同意了。8月,徐懋庸在“抗大”编译科被批准加入中国共产党。
8月1日,“抗大”纪念建军节,会后聚餐,徐懋庸和毛泽东以及中央军委参谋长滕代远同席。席间谈话之际,毛泽东问徐懋庸:“你结婚了没有?”徐懋庸说:“已经结婚,还有了儿女呢。”毛泽东问:“你爱人现在哪里?”徐懋庸说:“在浙江黄岩。”毛泽东笑着说:“哦,牛郎织女嘛!那末最好把他们接到延安来。”徐懋庸说太不容易了。于是毛泽东就对膝参谋长说:“这件事,你想想办法吧。”滕参谋长对徐懋庸说:“可以办到,你自己开个地址,并给你爱人写封信,我们通过八路军和新四军的办事处去接。”过了两天,徐懋庸还没有把信写好,滕参谋长就派通讯员到徐懋庸那里去要了。在毛泽东的亲自关怀下,徐懋庸的妻子刘蕴文由内侄陪同,带着两个儿子于1933年10月到了延安。
这年9月,毛泽东约了十来个人,在他的窑洞里开哲学座谈会,每周一次。参加的人有许光达、陈伯钧、郭化若、肖劲光、肖克、何思敬、艾思奇、任白戈、徐懋庸等。那时专门请何思敬讲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内容。何思敬因为懂德文,照着本子随译随讲,实在讲得不大高明。然而毛泽东却听得很认真,还拿一支红铅笔,在一个本子上下时地记录,徐懋庸对这种态度和精神觉得非常惊奇,原来不管何思敬讲得怎么糟,他是能从何思敬传达的原著的话里,吸收到别人所不能理解的意义。在这个座谈会上,毛泽东有时也随便讲一些话。l960年,毛泽东的诗词公开发人以后,徐懋庸曾写一首《临江仙》:
踏破岷山千载雪。红旗飞越冰峰。大同境界蕴胸中,诗情和战略,马背正交融。
记得延安窑洞里。谈笑满座生风。漫夸韩范是英雄。纵能寒敌胆,曾不识工农。
这末尾的三句,就是毛泽东一次讲话的意思。当时延安城还没有被敌机炸毁,大街的牌楼上,还挂着写有“韩(琦)范(仲淹)“旧治”四个大字的匾额。
解成以后,徐懋庸出于对党的事业的忠诚,埋头翻译、研究和杂文写作。但1958年反右扩大化,徐懋庸被打成右派,在十年浩劫中,徐懋庸又受到了残酷打击和迫害,在这种情况下,徐懋庸仍然相信党中央、相信毛泽东。他在后来写的回忆录中,还追念毛泽东延安时期对他的关怀:“38年,毛主席不但对于上海问题给我做了恰当的结论,而且亲自分配我到‘抗大’工作,还帮助我解决入党问题,使我后来在前方的战争环境中,在军队的党组织中受到锻炼,得到不少其他文化人难得到的机会,这也是对我的很好培养。”1976年底,徐懋庸在身体十分虚弱的情况下,依然应北京鲁迅博物馆之约,为鲁迅给徐懋庸的全部书信做注释工作。直到1977年2月7日长辞于世。1979年4月12日,中国社会科学院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礼堂,为徐懋庸举行了追悼会。悼词说:“他艰苦奋斗,忘我工作”、“襟怀坦白,敢于讲出自己的观点,”“是我们党的好党员,好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