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后,从1951年到1975年的24年中,除了两年因病不能外出,毛泽东每年都要走出北京视察。
在一些年份里,他甚至有三分之一的时间都住在远离京城的地方。
他常说: 在北京待久了,脑子里就是空的,一出北京去,里面就有东西了。
走出北京的毛泽东,曾这样安排他的行程―
1959年10月23日,乘专列离开北京,1960年3月26日回到北京,在外5个月零3天。
这期间,除在杭州读书、办公近两个月外,还跑了8个省、市,停车开会、谈话59次,视察工厂、公社和部队7次,接见外宾5次。大部分时间都是住在专列上面。
1960年4月28日,回到北京一个月后,毛泽东的专列又启动外出了。
新中国许多重大决策,毛泽东是在外地而非京城酝酿和作出的。他分别在天津、上海、广州、杭州、庐山、武汉、郑州、成都、南宁等地,主持召开过中央政治局会议、政治局常委会议和规模大一点的中央工作会议,乃至中央全会。
这大概是一种与他的性格有关的执政风格。
毛泽东最喜欢去的是南方。
在南方,他又最喜欢被他称作“第二故乡”的浙江。
新中国成立后,他第一次住杭州是1953年12月底,最后一次离开杭州是1975年4月中旬。
在这里,他住过40多次,加起来有800多个日日夜夜。
1955年4月初,他第二次来杭州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群莺乱飞、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的季节。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湖光潋滟、山色空的杭州,更具独特的风姿。这次来杭州,他兴致很浓地游览了杭州的风景名胜。
他看了西子湖畔的岳飞庙。
毛泽东是一个爱憎分明的人。一进庙门,他只朝跪在那里的秦桧斜看了一眼。在岳飞像前,却露出赞美的神色,看了很久。
看着,看着,他用很低的声音,吟诵起岳飞的《满江红》。
他来到了汪庄后山的雷峰塔。
传说中那位一心向往美好生活的白素贞,就在西湖长堤的断桥上和许仙结下了不解姻缘。后来,她被法海和尚无端压在了雷峰塔下。
或许是令人感慨的故事和传说,打开了毛泽东那想象的闸门。他同身边的工作人员探讨起来,认为白娘子是反封建争取婚姻自主的,压在塔下的不应该是白娘子,而应该是那个不尊重女性的法海。
毛泽东还谈起鲁迅写的著名杂文《论雷峰塔的倒掉》,称赞鲁迅说的,雷峰塔的倒塌象征着中国妇女的解放。
在杭州,他最乐于做的事情,是爬山。
他爬过杭州附近的桃花岭、宝石山、梯云岭、葛岭、紫阳山、栖霞岭,还有龙井、玉皇、炮台山、凤凰山、狮峰、天竺山……
不走回头路,是他的爬山活动的特殊风格。上山走一条路,回来走另外的小路,有时没路了,他就自己走出一条路。
按自己的意志行事,原本是他的性格。
杭州城北灵隐寺背后,有一处北高峰。虽为“高峰”,海拔其实只有300多米。但登临此处,可尽望杭州全景。万象在下,群山屏列,湖水镜净,云光倒垂。其间屋宇鳞次,鸥凫出没,草木葱郁,透出盎然生机。而北高峰附近的飞凤亭、桃花岭、扇子岭、美人峰更如立在眼前的一幅幅山水水墨画。
毛泽东曾三次登临北高峰,写下一首《五律・看山》―
三上北高峰,杭州一望空。
飞凤亭边树,桃花岭上风。
热来寻扇子,冷去对佳人。
一片飘摇下,欢迎有晚鹰。
纯粹的景物诗,大可不必在诗中寻求春秋大义。
诗人巧妙地把杭州周围的飞凤亭、桃花岭、扇子岭、美人峰这些有着俏丽名字的山峰都一一写了进去。
山水之作,得之目,寓诸心,而形于笔端,无非兴而已。
故山水之作,也是性灵之作,适意即可。
乘兴适意,多不必或无暇求其精。
于是,人们在毛泽东的山水之作中,读到的是平和与简淡。
一国领袖,确实难得有闲暇的时候。
闲暇之中的毛泽东,依然是一派诗人本色。
身处名胜佳景,逢迎昌明时代,毛泽东充分展露他轻松的性情和闲适的诗兴,还有愉悦的智慧。
顺着北高峰往南走,有一座五云山,传说常常有五色彩云盘绕其间,五云山在人们心目中便成了吉祥之山。山顶上曾有一座小庙,毛泽东游览这里的时候,他的孩子抽了一卦签。据说拿回来一看,是一卦上上签。如今还保存着一张毛泽东展看卦签的照片。
据说,1949年蒋介石败退台湾前也曾来杭州一住,也在五云山的这座小庙里抽了一签。卦辞如何,则不得而知。
反正是天地悬隔,物是人非,颇让毛泽东高兴。
于是,便有了一首《七绝・五云山》―
五云山上五云飞,远接群峰近拂堤。
若问杭州何处好,此中听得黄莺啼。
毛泽东不光在杭州游览,还远足到了莫干山。
莫干山是天目山的一个分支,在浙江德清县城西北,离杭州有120里路。
传说春秋末年吴王阖闾曾派民间有名的铸剑师干将和他的妻子莫邪,到这座山铸一对雌雄宝剑。起初,铁石在旺火炉中不见熔化,莫邪听说必须有女子以身殉献炉神,才能造出好剑,便跳入火炉中去了。
宝剑造出来了。为了纪念这对夫妇,人们把雌剑称为“莫邪”,把雄剑叫做“干将”。
这座山,也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莫干山。
后来的故事更精彩。
1926年,鲁迅根据传说,写了一篇《铸剑》的历史小说。里面讲宝剑造出来后,楚王杀掉了干将。干将的儿子眉间尺为报父仇,在一个义士的帮助下,接近了楚王,结果是眉间尺、义士和楚王三人的头颅,都掉进沸腾的煮鼎大锅里打起架来,同归于尽。
毛泽东是读过鲁迅这篇小说的。
游览莫干山的时候,毛泽东曾在传说为莫邪、干将用过的磨剑石旁停下脚步。磨剑石四周的石崖有多处石刻,毛泽东喃喃自语:“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仿佛是在吟那上面的题刻。
在山行道上,毛泽东还情不自禁、边走边吟起古人描绘莫干山的诗句:“参差楼阁起高岗,半为烟遮半树藏。百道泉源飞瀑布,四周山色蘸幽篁。”
下山途中,毛泽东游兴未尽。他又到观瀑亭观瀑,顺芦花荡西行至塔山远眺,东看太湖,南望钱塘江。
好一派大好河山,尽收眼底;好一方碧波荡漾的心湖,映出舒坦清丽的河山。
该回去了。毛泽东似乎还沉浸在“此间乐”之中。尽管不想刻意作诗,还是随口吟咏出一首《七绝・莫干山》―
翻身跃入七人房,回首峰峦入莽苍。
四十八盘才走过,风驰又已到钱塘。
这首七绝,名为“莫干山”,但并没有写莫干山。
也许,他这个时候不愿意把血腥杀伐的历史沧桑装进自己难得闲适宁静的胸怀,不愿意吟咏那些沉甸甸的诗。
我们的诗人陶醉在大自然里面,诗中透出自然给予他的赏心悦目的心境。
诗人从登车启程返回写起。“翻身跃入”,节奏明快活泼,道出身姿轻捷,动作连贯,依然是心情轻松自如的感觉。
被称作“七人房”的轿车启动了。回首一望,刚刚游过的莫干山的峰峦由近及远,渐渐由清晰变得迷蒙起来。“回首峰峦入莽苍”,一个“入”字,好像是作者留恋地目送着峰峦远去。
最后两句,写归程之速,更加轻快。“才走过”又“到钱塘”,一派气韵生动。
四句一气呵成,句句写过程,句句写心境;句句写归途,句句写遄飞的逸兴。
在这些闲适诗中,政治背景,历史内涵,都淡然远去了,剩下的是一种舒坦、开阔、明朗的心境。仿佛一道透明素丽的光,在空中划过时甩下一弯疾速的弧线,留下闲适中的畅快和愉悦。
那是稍纵即逝的瞬间感受和感觉,诗人把它抓住了。
这就是幽雅。
幽雅,是一种宁和,一种深邃;一种格调,一种境界。
幽雅,是一种诚于衷而秀于外的形象和微笑。
幽雅,是一切能够显现出人与环境高度和谐的自在自为状态的行为举止。
幽雅,是一种悠然从容曼妙超拔的心理素质和富有文化涵养的精神气质。
在杭州的六和塔脚下,著名的钱塘江十分从容地向东边的大海流去。慢慢地,它受到杭州湾海浪的阻挡,在外宽内窄的海宁盐官镇出海口一带,汇聚成前推后涌的钱塘江潮。
早在南宋时期,这里的百姓就把农历每年的八月十八日定为“潮神生日”,由此出现大规模的观潮活动。
由潮而生出“神”来,看来,这江潮中多少寄托了人们的某些情思。
气势磅礴的天下奇观,也不知倾倒多少文人墨客。
毛泽东自幼爱读的汉代枚乘写的洋洋大赋《七发》,曾这样描述在广陵曲江观潮的感觉:
“疾雷闻百里;江水逆流,海水上潮;山出内云,日夜不止。衍溢漂疾,波涌而涛起。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皑皑,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焉如轻车之勒兵。”
有人说,枚乘所述观潮的广陵曲江,便是今天的浙江钱塘江。
枚乘的描写,把能想象得出的比喻淋漓尽致地铺排出来,是典型的赋体文风。
毛泽东很称道枚乘的文笔。他专门写了一篇《关于枚乘〈七发〉》的文章,说:“文好。广陵观潮一段,达到了高峰。”
不光要从前人的描述中领略观潮胜境,毛泽东要亲眼去看一看。
1957年9月9日,毛泽东又一次来到杭州。11日,也就是农历八月十八“潮神生日”那一天,毛泽东从杭州住地乘车到海宁七里庙,观看了钱塘秋潮。
那天,观潮的人很多,不仅有杭州来的,上海也来了不少人。
钱塘秋潮似乎也格外凑兴,狂涛奔涌达到3米多高。
毛泽东的情绪出奇地好,有说有笑。开始坐着,一会儿站起来,指指点点。
千里波涛滚滚来,雪花飞向钓鱼台。
人山纷赞阵容阔,铁马从容杀敌回。
伫立江边的毛泽东被这迎面扑来的汹涛巨浪感动了,观潮回来,他写了这首题为《观潮》的七绝。
如今,在海宁盐官镇观潮处,人们把毛泽东的这首诗刻立成了一座诗碑,以志纪念。
人,有时候需要从自然对象中发现自己,提升自己。
闲适的心境,并不是说没有个性的张扬,对毛泽东这样的革命家来说,尤其如此。
这首七绝,简明的四句结构,呈一实一虚之状。
“千里波涛滚滚来”。起句于平实中露陡峭,在极目夸张之中一下子把人们带入特定的观潮氛围。
“雪花飞向钓鱼台”。则是夸张想象了。那波潮卷起的雪白浪花,竟从海宁入海口逆钱塘江向西南凌空飞越,落到一百多里以外的浙江桐庐县境内富春江畔,那里是东汉大隐士严光垂钓之处。
“人山纷赞阵容阔”。又回到实景的描述,恰如摄像机镜头的一个“反打”,从对面的“潮”反过来对准了“观潮的人群”,记录下他们的反应。
“铁马从容杀敌回”。把镜头又一下子荡开,从群体回到作者个人的想象世界。扑面而来的滚滚浪潮,仿佛是从杭州湾乃至千里之外的太平洋的鼓角战场,厮杀回来的雄师劲旅。
正是这最后一句,毛泽东带出了他的个性,他的感情。
似乎钱塘江入海口外那无边无际的海面,才是永恒的战场。
站在岸边观潮的作者同对象之间不是对立的,他和凯旋而归的千军万马融在了一起,欢迎着、欣赏着自己的勇士。
人与自然的差距和冲突,便形成了戏剧性的张力。
人化自然或自然人化的统一、和谐,便出现了美。
把这种张力和美写成诗,在对象那里观照以至实现自我的精神,便是崇高。
诗人融进了这壮阔奇景,也就体会并走进了崇高。
孔子说:智者乐水,仁者乐山。
智慧的人通达事物规律而行事通畅无阻,像水一样灵动,似乎更喜欢水。
仁义的人遵守行为规范,朴厚稳重而不改变主张,像山一样庄重,似乎更喜欢山。
不过,自然界都是山水相连相通的。
没有江水流淌,高山也会沉默。
因为高山滋养,江水才会歌唱。
在新中国成立前漫漫长路的奋斗中,诗人毛泽东跋涉和歌咏了许多的山。对于他的事业来说,就有了“青山作证”。
在新中国成立后艰难探索的日子里,诗人毛泽东搏击和游泳了许多的水。对于他的事业来说,就有了“击水新唱”。
毛泽东是一位既爱山、又喜水的诗人政治家。
智者处惊不乱,仁者临事无惧。
在古代吴越之地的浙江,政治家毛泽东在闲暇之中,诗人毛泽东在闲咏之中,也依然透露着他那灵动如水、庄重如山的情怀。
仅仅在岸边观潮,不是他的性格。
看见风浪就遏制不住激动的毛泽东,渴望把自己像山一样的性格,融合到灵动的水流之中。
就在海宁观潮的第二天,毛泽东又来到潮起潮落的钱塘江,投入到钱塘江水中去了,前面似乎是永恒的战场,那是他渴望的地方。在“滔天浊浪排空来,翻江倒海山可摧”的气势里,一个人搏击其中,难道不也是一种可“观”之景吗?
毛泽东,终究不是闲适散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