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文写得生动感人,主要决定于作者的生活体验是否丰富,观察是否敏锐,提炼是否深刻。但如果没有一定的语言修养,同样也不会有佳作,因为语言终究是思想感情的外衣。
语法能使话说得对,而修辞则能把话说得好。毛泽东曾说:“诗要用形象思维,不能如散文那样直说,所以比兴两法是不能不用的。”可见,要提高语言的表现力,把话说得准确、鲜明、生动,并减少语误,就非讲究修辞不可。
修辞的范围很广:反复修改,消灭、减少语误,是修辞;遣词造句,字斟句酌,是修辞;恰当地运用一些修辞手法,也是修辞。关于消灭语误,在毛泽东的诗词创作中,自然也有,如误“遗误”为“贻误”,但终究是极个别现象,所以,无需说。至于字字斟酌、句句锤炼的工夫,在“意新语工求至善,苦吟千古绝唱辞”一节中也已论及,所以也不再赘语。这里重点谈谈毛泽东如何巧用各种修辞手法的问题。
说起修辞手法,如“比喻”、“夸张”、“比拟”等等,从小学、中学到大学,都在学习和研究,一般知识还是有的。所以,对于各种修辞手法,就不想从有关基本知识的角度去说明。只想从毛泽东所掌握的修辞手法的丰富、运用极其纯熟方面,稍举例证,作点极简要的说明。
一、比喻。通常可分为明喻、暗喻、借喻、博喻几类。如:“奇儿女,如松柏。”(《杂言诗・八连颂》)“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沁园春・雪》)“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山,倒海翻江卷巨澜。”(《十六字令三首》)在议论文里,借比喻明理;在记叙文里,借比喻感人;在诗里,借比喻
构成形象、达情。二、夸张。习惯分为夸大、缩小与意义上夸张。如:“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卜算子・咏梅》)“五岭逶迄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七律。长征》)“一篇读罢头飞雪”,(《贺新郎?读史》)感情强烈,情绪激昂,要增强气势,常用夸张。三、比拟。常分为拟人和拟物。如:“枯木朽株齐努力”(《渔家傲・反第二次大“围剿”》),以物拟人。“龟蛇锁大江”(《菩萨蛮?黄鹤楼》),以物拟物。巧用比拟可使诗词更富生活气息。四、借代。借代可以有多种形式。如:“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七律・到韶山》)借象征
物代事物。“六月天兵征腐恶”(《蝶恋花・从汀州向长沙》),借事物特征代事物。
“铜铁炉中翻火焰”(《贺新郎?读史》),以具体代抽象。用借代可使要表达的意思具体、形象、风趣,突出事物的特征。五、引用。从内容方面说,引用有许多种,如引丈、引诗、引典、引谚等等。而从
形式上看,可分为三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水调歌头?游泳》)――引散。“早已森严壁垒,更加众志成城。”(《西江月・井冈山》)――正引。“土豆烧熟了,再加牛肉。”(《念奴娇・乌儿问答》)――反引。引用可以增强表现力,具有讽刺性。六、对比。对比,有修辞和写法之分,句中对比属修辞,行文对比属写法,这里讲
修辞。“昨天文小姐,今日武将军。”(《临江仙?给丁玲同志》)――正比。“地主重重压迫,农民个个同仇。”(《西江月・秋收起义》)――反
比。对比可使要表达的意思更鲜明、强烈、感染力强,是非、优劣分明。七、衬托。“漫天皆白,雪里行军情更迫。”(《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
正衬,也叫陪衬。“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卜算子・咏梅》)――反衬。运用衬托,可使要表达的事物更鲜明、突出,因而更具感染力。八、对偶。形式上习惯于分三种。“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
――正对。“高大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七律・冬云》)――反对。“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七律・到韶山》)――流
水对。句式整齐,极富节奏感和音乐性,有的也形成鲜明的对比。九、反语。“五帝三皇神圣事,骗了无涯过客。”(《贺新郎?读史》)“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这种手法具有冷嘲热讽的作用,极富战斗性。十、排比。“纪律好,如坚壁。军事好,如霹雳。政治好,称第一。思想好,能分
析。”(《杂言诗・八连颂》)这种形式为群众喜闻乐见,平易、风趣、连贯而有气势。十一、反复。“山下山下,风展红旗如画。”(《如梦令?元旦》)“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忆秦娥・娄山关》)反复有强调,使某一意思或形象更为突出、使诗词更富节奏感的作用。十二、双关。“歌未竟,东方白。”(《贺新郎?读史》)
既实指毛泽东彻夜工作,已经天亮了;又虚指社会主义制度的新中国诞
生了!含意丰富,而又耐人寻味。十三、烘托。“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蝶恋花・答李淑一》)以
景托情,以热烈的气氛烘托胜利的伟大。烘托似绿叶衬红花,也是极富表现力的。十四、层递。“思想好,能分析。分析好,大有益。益在哪?团结力。”(《杂言诗?八
连颂》)这几句诗运用层递手法(兼顶针),结构紧凑,句意层层深入,语势不
凡,表达有力。十五、转类。“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沁园春・长沙》)将名词活用力动词,诗句更为新颖活泼。十六、拆字。“不怕压,不怕迫。不怕刀,不怕翰,不怕鬼,不怕魅。”(《杂言诗?八
连颂》)既达意清楚,又显风趣,灵活而不呆板。十七、点染。点,即点明;染,即渲染,染似画龙,点似点睛。在毛泽东的诗词中,
这种点染,既表现在句与句之间,又表现在上阕和下阕之间,而且都是染在前,点在后。“宁化、清流、归化,路隘林深苔滑,今日向何方?直指武夷山下。”(《如梦令?元旦》)前句为染,后句为点。《忆秦娥・娄山关》,上阕写景,烘托气氛,是染;而下阕写红军不畏
难险、勇往直前的乐观精神,是点。内容鲜明,主要形象突出。十八、象征。“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念奴娇・昆仑》)“红旗卷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七律・到韶山》)使抽象的意思形象化,易于理解。语言凝练,而发人想象。十九、连珠。上句的尾词,是下一句的首词。“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卜
算子?咏梅》)衔接紧凑,珠连璧合。二十、点化。“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本是个极普通的谚语,稍加改造,意义广泛而深刻,用于革命和科学研
究,都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二十一、精警。用语简练精彩,含义深刻而富于教育意义。“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沁园春・雪》)
“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署。”(《七律・冬云》)二十二、委婉。话不太露,以曲折的方式,予以表达。“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长宜放眼量。”(《七律,和柳亚子先生》)
意在批评,用语造句却很委婉、温和,易于接受。二十三、倒装。“君今不幸离人世”(《七律・吊罗荣桓同志》),联系前面的内容应
为“今君不幸离人世”。“今君”颠倒为“君今”意在突出主要形象。二十四、直率。心地坦荡,有话直说,冲口而出,毫不掩饰。如:“不须放屁,试看天
地翻覆。”(《念奴娇・鸟几问答》)二十五、重迭。“风烟滚滚来天半。”(《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关山阵阵苍。”(《菩萨蛮?大柏地》)运用重迭,可以加重表现力。二十六、讽喻。“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七律・和柳亚子先生》》很显然,这是规劝,诚挚而友好。二十七、移就。又叫移用,即把写一事物的词语,用在写另一事物上。“人猿相揖别。”(《贺新郎?读史》)“揖”本是写人的动作,用于
写猿,增加许多风趣。二十八、通感。即把听、视、味、触觉沟通起来。“无端散出一天愁,幸被东风吹万里。”(《七古?送纵字一郎东行》)
沟通了视觉和感觉。二十九、设问。无疑而问,但必自答。既便于作者陈述,又易于引起读者注目,从而提
高表达效果。“纤笔一技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临江仙?给丁玲同志》)三十、反问。也是无疑而问,但不作答案,因为答案就含在问话里。不过答案与问的
形式正好相反。“君今不幸离人世,国有疑难可问谁?”(《七律・吊罗荣桓同志》)还有一种疑问句,问者既不答,也不是让读者答,因为没有明确肯定的
答案,只是为了引起读者的思考。如:“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又如:“赤橙黄绿青蓝紫,谁持彩练当空舞?”这样可促使读者尽量展开想象,从而使诗含不尽之意。
以上罗列了三十种修辞方式,其实毛泽东诗词里所用的修辞法还不止这些,在这里只是说明毛泽东的博学、语言造诣极深。修辞方式虽多,但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从内容方面着眼,例如比喻、对比、借代、双关、反语等等;一类从语言形式方面着眼,例如对偶、排比、倒装、顶针、设问等等。
正是这些丰富多彩的修辞手法,才使毛泽东的诗词更显其雄奇瑰丽的特色。
修辞的作用确实是不容忽视的。如最简单的单音词的重叠,“风烟滚滚来天半”,句中的“滚滚”一经重叠,就极富表现力。上阕写龙冈战役,“大兵怒气”,杀声震天,一举捉了张辉瓒,从而使反第一次大“围剿”,大获全胜。下阕,却是一波才平,一波又起。“二十万军重入赣,风烟滚滚来天半”。“滚滚”一叠,表现敌军不甘失败,卷上重来,掀起涨天尘土,何等气势汹汹!然而却又以更惨的失败告终。这样上阕“滚滚”所渲染的敌人不可一世的气势,就成了红军获得胜利的反衬了。
优秀的诗篇,绝不会仅仅用一种修辞方法,即使再成功,其表现力也是有限的。往往是许多修辞手法在一篇中的综合运用,相得益彰,才使主题格外鲜明,感情格外充沛感人。如毛泽东的《贺新郎》一词:“挥手从兹去”,与李白《送友人》开头第一句“挥手自兹去”,仅差一字,并且“从”与“自”意义又相同,可看作引用。
“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似由柳永词《雨霖铃》中的词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熔铸而来,只是又赋予了新意,所以,可看作点化,也含有双关。
“今朝霜重东门路,照横塘半天残月。”更明显是由“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点化而来。
“人有病,天知否?”是反问,而不是设问,因为作者未作答,也无需答,不能答,答反会造成局限,影响诗意。
“凭割断愁思恨缕”,既是“愁恨”、“丝缕”的互嵌,更主要的是移用,丝缕可以割断,而愁恨是无法割断的,移用罢了。
“过眼滔滔云共雾”、“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字。”这是比喻,一看便知。也含有夸张。
“重比翼,和云翥。”这是双关,既指未来夫妻重聚,永远恩爱;也指重聚后,互相勉励,共赴革命。
正由于“引用”、“点化”的运用,才使夫妻的恩爱,柔情似水,缠绵无尽,正由于“移用”、“比喻”、“双关”的运用,才突出了为祖国献身的决心,显示出革命的激情。
正由于这些修辞手法的恰当运用,革命的自我牺牲精神与夫妻儿女的依恋,昂扬的革命激情和夫妻的缠绵柔情,才都得到充分的表达,并使之浑然一体。
正由于这些修辞手法的恰当运用,才使革命激情和爱侣柔情纠合到一起,互相衬托,相辅相成,相得益彰,钟灵毓秀。尽管为了革命,但革命者终究也是人,也食人间烟火食,所以,“自古伤离别”,泪眼相望,执手难舍,突出了爱情的深厚无限。尽管爱情无限,但是为了革命,也只得“凭割断愁丝恨缕”,并且“要似昆仑崩绝壁,又恰象台风扫寰字”。态度如此坚决,也就更反衬出毛泽东革命第一的自我牺牲精神。
不管为这两种感情的纠结,如何伤心,如何缠绵,但诗人对未来还是充满信心,充满乐观,满怀豪情的。所以,词的结尾是:“重比翼,和云翥。”
正由于这些修辞手法的恰当运用,才更具诗情画意,含无限的艺术魅力。既有儿女情长,又有英雄本色:“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这感情的波涛,澎湃于胸中,是难以说尽的,只好由“人有病,天知否?”一句反洁,蕴千言万语都在不言中。若是原句“重感慨,泪如雨”,就显得大
露。一语道破,就不如用反问手法,显得内在、含蓄,意溢言表,诗味浓烈,而且结构上也避免雷同,更为凝练。而开首五字,自成一句,统领全词,明白晓畅。一路重霜,半天残月,这诗的意境,即使今天读来,也历历在目,倍感凄清。
另外,有的词句,读来耐人寻味,但若究其修辞手法,却不易确切地说出,真要说出,又会因人而异。如:“我失骄杨君失柳”,这句究竟是实写(“杨”、“柳”实指杨开慧和柳直荀烈士)?还是双关(既指杨花柳絮,又指杨、柳二烈士)?还是借代(借杨、柳二烈士代所有为革命牺牲的烈士)?似都有道理,完全不必拘泥于一种。
毛泽东的高明之处在于,这许多修辞手法,熟烂于胸中,只要表情达意的需要,便顺手拈来,无不得心应手,恰到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