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党校是“抢救”的重点单位,由彭真总负责,毛泽东则经常听取彭真汇报,可以说,是毛泽东具体指导彭真在中央党校的所有活动。1941年后彭真受到毛泽东的信任和重视,尽管他不是中央委员,却被委以重任。1942年底,刘少奇抵延安后,彭真作为刘少奇的老部下,在党内的地位更加显赫。彭真作为审查干部的首脑,在延安成为仅次于刘少奇、康生的权势人物。
中央党校原先只有一部和二部。党校一部设在小砭沟,在该部集中的大多为原准备参加中央七大的代表和中共师旅级及地委级高级干部。部主任原为黄火青,1942年2月后黄火青改任中共党校秘书长,由古大存接任一部主任,副主任为刘芝明。党校二部驻在王家坪,学员多为中共上级(中上层)干部和军队团级干部,部主任为张鼎丞,副主任为孙志远、安子文。党校三部驻在兰家坪,1943年5月4日中共中央决定将中央研究院并入党校成立第三部,学员基本上是抗战初期来延安的知识分子干部,部主任为郭述申,副主任为张如心和阎达开。党校四部由原军政学院合并而来,部主任为张启龙、张邦英,副主任为程世才、杨尚奎。五部、六部的前身是西北局党校,1944年初被并入中央党校,学员多是边区县、区级干部和从国统区来的知识分子。五部主任为白栋材,副主任为强晓初、晁哲甫,六部主任为马国瑞,副主任为谷云亭。
中央党校一部集中了一大批二十年代或红军时期入党的中共高级干部,计有朱瑞(中共山东分局书记)、薄一波、孔原、罗瑞卿、邵式平、丁玲、阎红彦、陈奇涵、陈郁、陈赓、宋时轮、王树声、刘景范、李培芝(王若飞夫人)、陈锡联、马文瑞、韩先楚、舒同、陈再道、乌兰夫和蔡树藩等。对于集中在党校一部的老干部,党校领导采取了区别对待的不同政策,老干部中凡出身井冈山,或参加过长征的,一般不属于“抢救对象”,但仍需在党校接受审查和提高“路线斗争觉悟”。
李伯钊是红军文艺宣传工作的开创者之一,她与其夫杨尚昆都是二十年代后期被派往苏联学习的留苏生,李伯钊1931年进入中央苏区后,长期领导红军中的宣传鼓动工作。在长征途中,李伯钊曾被分配至张国焘的红四方面军任宣传干事,由于不了解上层的争论与分歧,在毛、张草地分家后写过《南下歌》和《谁的罪过》等歌曲。1942年毛泽东为召开文艺座谈会,曾向李伯钊了解根据地和八路军的文艺情况,李就此向毛作了“认真的自我批评”,“解释和说明了一些情况”。在党校一部的审干中,李伯钊在所在支部进行了“认真的检查”,并向党组织递交了“几万字”的自传材料,对自己的思想和历史进行全面的反省。①
朱瑞也是原留苏生,瑞金时代曾任红五军团政委,是中共六届五中全会上当选的中央候补委员,1944年2月从山东分局书记的任上调入党校一部学习。在审干中,朱瑞写了详细的自传和《整风学习思想小结》,他反复检讨自己“为什么会被教条主义所提拔”,朱瑞认为,这其中“除了(自己)有莫斯科留学生的标号,有一定的工作能力,做了许多工作之外”,更在于“我的思想方法是教条的,颇合他们的口味”。在党校期间,朱瑞还给刘少奇写了一封信,称“这次反省十倍百倍甚于过去任何一次,痛痛地打动了我思想方法上主观主义这个悠久肥大的根株”。②
李伯钊、朱瑞皆有留苏背景,在以反教条主义为中心的整风运动中受到冲击自不待言,然而他们毕竟长期在红军中工作,所受到的审查相对说来仍是属于“和风细雨”式的。相比之下,那些在国统区工作的老干部就没有这样幸运了。在党校的审干、抢救中,来自国统区的大批老干部被打成“特嫌”,邹凤平案是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事例。
邹凤平原任四川省工委书记,是大革命时期的老党员,曾因从事地下斗争被捕,身体受到严重摧残,他的脊椎骨已断裂,身体一直不能直立。1938 年邹凤平曾在成都约见过来自昆明欲投奔延安的陈野萍,并分配陈野萍去宜宾作地下工作(陈野萍在六十年代及八十年代担任过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1940年,邹凤平因四川省委负责人罗世文被捕,川西地区大批疏散干部,与张曙时奉调回延安。邹凤平抵延安后入中央党校一部学习,在“抢救”前夕的审干中就已被认定为“特务”受到批判。邹凤平新婚不久的妻子在压力下,也诬指邹凤平是“特务”,随后与他人同居。邹凤平陷入绝境,愤而自杀。③
①《李伯钊文集》(北京:中国华侨出版公司,1989年),页120-21。
②郑建英:《朱瑞传》(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页296、298。
③邹凤平当时的妻子甘棠,原名阚思颖,1928年参加中央特科工作,其兄阚俊民,后改名刘鼎,中共党内著名军工专家。1949年后甘棠任重庆市妇委书记,四川省高级法院副院长,党组副书记。甘棠1935年长征至遵义时被疏散在地方,并与其它被疏散的红军组成游击队。
曾任中共四川省妇女部部长的曾淡如,在“抢救”中因被诬为“特务”、“叛徒”而备受折磨,最终也绝望自杀。
中央党校一部的审干、抢救,“逼、供、信恶性循环”,①一百多老干部被指控有政治历史方面的嫌疑,经彭真批准,将这批人分配至二部,编成两个支部,继续审查。丁玲则作为有问题暂时弄不清的干部,被“挂起来”,于1944年夏调往边区文协。中共老党员、南方局组织部负责人孔原(陈铁铮),中共西南工委负责人、鄂中鄂西区党委书记钱瑛被诬称为“叛徒”、“特务”、“红旗党”,遭到大会、小会轮番批判。②原河南省委负责人王志杰、郭晓棠等此时已被公开诬指为“特务”,他们也被集中在中央党校一部,康生亲自坐阵中央党校的批斗大会,逼迫王、郭承认“河南党是红旗党,是特务,是叛徒”。大会一开始,就把郭晓棠等揪到台上,郭拒不承认,继之,又将王志杰揪上台,限令王在五分钟内坦白交待。王也据理力争,声辩“河南党是执行党中央路线的”。大会主席当即制止王的发言,宣布开除王、郭的党籍,把两人捆起来,押往中央党校柳树湾禁闭院。(王志杰在抗战胜利后恢复党籍,调往太行根据地工作,郭晓棠的党籍在1950年才恢复,1966年文革初期郭晓棠被河南省委抛出来,以“叛徒”、“特务”等罪名第一个在《河南日报》被点名批判。)前河南省委书记张维桢则被施之以车轮战、疲劳战,并被拖出去“假枪毙”,最终也被打成“特务”。③
在中央党校一部受审的河南省委干部中,叶剑英的前妻危拱之尤其引人注目。曾参加广州暴动、留学苏联、又参加过长征的危拱之是中共党内为数不多的女知识分子干部,早在瑞金时期就因所谓“托派嫌疑”遭到开除党籍的打击。抗战后,危拱之被派往河南工作,后被中共河南省委推举为参加中共七大的代表,于1940年4月来到延安。1943年3月,上级组织以参加整风学习和帮助党审查河南干部为由将危拱之等调入中央党校,事实上是被集中在中央党校一部受审。不久危拱之就被扣上“特务”的帽子,受到隔离审查。危拱之因不堪迫害,悲愤难禁,手持剪刀朝自己喉咙猛扎一刀,血涌脖颈,但幸未死成。④
①张平化:《满怀热情地参加整风学习》,见《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1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年),页47。
②孔原:《一位杰出的革命女性――忆战友钱瑛同志》,载《忆钱瑛》(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6年),页21。
③张文杰:《河南党组织被康生诬陷为“红旗党”的历史真相》,载《河南党史通讯》第1期,引自廖盖隆主编:《中共党史文摘年刊》(1985)(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年),页料344-45。
④郭晨:《巾帼列传――红一方面军三十位长征女红军生平事迹》,页148。
薄一波当年曾被编入党校一部担任第一支部干事,他在晚年回忆抢救运动时记述了他所亲眼目睹的“抢救”惨状。薄一波写道:
有一件我难忘的往事,其情其景多年来不时的涌上心头,……那时我母亲也与我一起到了延安,我把她安置在深沟的一个窑洞居住。有一天,我去看她时,她说:“这里不好住,每天晚上鬼哭狼嚎,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于是向深沟里走去,一查看至少有六、七个窑洞关着约上百人,有许多人神经失常。问他们为什么?有的大笑,有的哭泣,……最后看管人才无可奈何地告我:他们都是“抢救”的知识分子,是来延安学习而遭到“抢救”的!①
薄一波的回忆虽未具体指明这关押上百人的深沟属于哪个机关管理,但他明确记述了在中央党校也有关押干部的窑洞。薄一波发现,“在中央党校西南角的窑洞里,也关押着‘抢救运动’中‘抢救’出来的一百五十名干部”,其中有武竞天、宋维铮等。
当时在一部接受审查的还有著名历史学家吕振羽。1942年底,吕振羽夫妇随刘少奇从华中根据地来到延安。到延安后,吕振羽已不再与闻核心机要,而专作研究工作了。吕入中央党校一部后,很快就被卷入一宗“托派”案件中。在审干和“抢救”运动中,原与吕相识的王姓夫妇,被诱导要他们交待吕振羽的“托派”问题。在多次逼供下,王的妻于被迫供出吕振羽是“托派”。有关方面再以此追逼王本人,王某断然否认,并陈述其爱人从未见过吕振羽。然而在高压下,最后王也被迫指供吕为“托派”。不久,王某即翻供。尽管王某已经翻供,但吕振羽仍受到审查。吕详细写出自己的自传,断然拒绝了对他“托派”的指控。吕振羽受此事牵累了近一年的时间,使其创作完成《简明中国通史》的计划最终未能实现。②
党校一部主任古大存是一位广东籍的老资格共产党员,红军长征后一直坚持在粤北山区开展游击战争,抗战爆发后来到延安,此时正受到毛泽东、刘少奇、彭真的信任,被委之以负责审查高级干部的重任。古大存在党校一部大刀阔斧、雷厉风行,将一大批老干部整成“特务”、“叛徒”和“特嫌”,引起许多老干部的不满。陶铸的妻子曾志此时也是一部的学员,古大存认为曾志的历史有疑点,但一时又无法查清,于是迟迟不肯为曾志作一个相信本人交待的结论,而是将其“挂起来”。曾志和陶铸对此都十分不满,陶铸曾当面批评古大存,为何没有证据仅凭主观主义就将曾志的结论拖了两年。1954年,古大存在中共七届四中全会期间发言,检讨自己在中央党校一部领导整风时曾伤害了一些干部。③但是,延安审干运动还是在陶铸与古大存的关系上投下了阴影,五十至六十年代,陶铸主政广东,对担任广东省副省长的古大存多有压制和打击,最终将古定为“反党的地方主义分子”。④
据安子文称,党校二部吸取了一部“抢救”的经验教训,“便没有搞抢救运动”。⑤事实上,党校二部虽未搞大规模的“抢救”,但严格的审干继续进行,只是斗争的热度有所降温。
①参见薄一波:《七十年的回忆与思考》,上卷,页362。
②刘茂林、叶桂生:《吕振羽评传》(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0年),页125。
③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广州: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1997年),页51、31。
④杨立:《带刺的红玫瑰――古大存沉冤录》(广州: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1997年),页51、31。
⑤陈野苹、韩劲草主编:《安子文传略》(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85年),页46。
中央党校三部集中了当时延安几乎所有较有名气的知识分子,除了中央研究院知识分子干部外,住在延安文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延安分会的作家、文艺家(大多来自大后方和华北敌后根据地),在审干全面展开后,也被分别送往中央党校,编入第三部(1943年春,延安文抗作为曾活跃于边区的一个文艺团体已无疾而终)。1943至1945年,在党校三部受审的党员知识分子有范文澜、陈学昭(1945年入党)、于黑丁、马加、吴伯萧、周而复、白朗、罗烽、方纪、冯兰瑞、曾克、刘白羽、欧阳山、草明、叶蠖生、陈波儿、金紫光、陈明、刘雪苇等。三部的党员知识分子干部组成七个党支部,按照校部的部署,进行交待历史、检查思想的紧张斗争。
白朗――来自东北的著名流亡作家,来延安后,与其夫罗烽在延安“文抗”工作,后白朗被调入《解放日报》社副刊部。罗烽因《还是杂文时代》一文获罪于毛泽东和周扬,虽未被公开批判,但已被打入另册。白朗在抢救和审干中受到极大的精神压力,先是在《解放日报》挨整,继而在党校三部遭斗争,“在长达一年半的时间,白朗糊里糊涂,痴呆麻木,整日不讲一句话”。①
方纪是以写颂扬毛泽东赴重庆谈判的散文《挥手之间》而闻名的作家,他在“抢救”中也受到冲击。
吴伯箫则被定为“反共分子”。吴曾在黄埔军校学习,国统区传说吴伯箫被整死,在西安为其开了追悼会。1944年7月3日,吴伯箫在《解放日报》发表《斥无耻的追悼会》一文,自述其在延安“愉快地生活和创作,从来没有挨过整”云云。②
1943年7―8月,原被安置在西北局“创作之家”的几位著名非党作家塞克、艾青以及从华北敌后根据地前来的杨朔、周而复等被通知到中央党校三部报到,随后塞克妻子韦安、艾青妻子冯莎也被通知进入党校三部。1944年3月,结束自愿流放,从延安县川口区乡下返回的萧军、王德芬夫妇也被送到三部,原先明确规定非党员不能入中央党校的原则此时也打破了。塞克夫妇、萧军夫妇等被编在各个支部,除不参加党组织生活外,一样接受审查,参加转变思想的学习。
塞克才华横溢,是三十年代杰出的话剧演员、剧作家、诗人,曾以主演日本剧作家菊池宽《父归》一举成名,誉满沪上。抗战前夕,创作戏剧《流民三千万》,写下脍炙人口的《救国军歌》,奔赴延安后,又写下《二月里来》,本应是有功之臣。然而塞克性格刚烈,嫉恶如仇,从不阿谀奉承,加之在延安经常执手杖下山上街,被某些领导人视为是未曾改造的狂徒一类,终在延安不被重用。把塞克安置在党校三部接受审查,纯属题中应有之意。
高长虹的情况则是一个例外。高在1926年曾与鲁迅打过笔仗,又是二十年代“狂飙社”的主将。1941年11月经八路军驻第二战区办事处负责人王世英介绍,高长虹徒步走到延安,一度受到欢迎和尊重。但到了1942年后,高长虹消声匿迹了。在“抢救运动”中,高长虹因“直接向中央提意见,甚至向斯大林提意见”,被康生指为青年党,“曾要整他”,只是由于得到博古和张闻天的保护才幸免于难。高长虹未能进入党校三部,他可能是当时延安唯一的编外人员。③
①王良:《罗烽、白朗蒙冤散记》,载《新文学史料》1995年第2期,页176。
②韦君宜:《思痛录》,页19;另见《解放日报》,1944年7月3日。
③1945年8月,毛泽东曾约见高长虹,征求他对今后工作去向的意见,高长虹说他想去美国考察经济,毛闻之勃然大怒,立刻把他轰出去,谈话“闹了个不欢而散”。参见言行:《高长虹晚年的“萎缩”》,载《新文学史料》,1996年第4期。
党校三部的审干、“抢救”及以后的甄别前后持续一年多。即使处于被审查状态,三部的知识分子仍不忘为配合当前政治任务而努力工作。1944年,三部学员陈波儿与四部学员姚仲明合作,创作了一出抨击“王明右倾投降主义”的话剧《同志,你走错了路》,在延安广为演出,受到领导的重视和好评。
1944年,除三部之外的党校其它各部均奉中央命令转入“两条路线”学习,上级规定,凡属于“有问题暂时未弄清的人”,不参加学习“党的路线”。丁玲虽在党校一部,但她不能和其它学员一同参加“路线学习”。①党校三部――属于有严重问题的单位,则被整体打入另册。那些“历史复杂”、“思想复杂”、“狂妄自大”的知识分子只配永远“脱裤子、割尾巴”,交待历史,反省错误。在延安上层某些人眼中,三部的知识分子是一群“异类”,是不配学习“两条路线斗争历史”的。
1944年夏,中外记者团在延安访问、参观期间,仰慕中央党校的名声,再三提出参观要求,都被婉拒,于是记者先生感叹:“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②
由彭真直接领导的中央党校,在“抢救运动”中一马当先,造成大量冤假错案。但是,这一段历史一直被精心掩饰,一直到八十至九十年代还有人对之文过饰非。1986年7月26日,曾任中央党校秘书长的黄火青、郭述申等发表《回顾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运动》一文,对当年在党校发生的“抢救”惨剧竟无一字描述。③1995年,黄火青出版《一个平凡共产党员的经历》的回忆录,虽然提到党校受到“反特扩大化”的“很大影响”,“伤了不少同志感情”,但马上强调党校的错误“及时得到纠正”,对党校“抢救”的具体情况一字不提。④
①参见陈明:《丁玲在延安――她不是主张暴露黑暗派的代表人物》,载《新文学史料》,1993年第2期。
②金东平:《延安见闻录》(重庆:民族书店,1945年),页120。
③黄火青:《一个平凡共产党员的经历》,页260-76、163-64。
④黄火青:《一个平凡共产党员的经历》,页260-76、163-64。
和黄火青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薄一波。1996年薄一波公正地指出,“中央党校是‘抢救运动’的重灾区之一”,成为批评当年中央党校“抢救”的中共唯一领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