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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心事浩茫






  七千人大会后至1962年夏季,国内形势和党内外的认识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历史又给我们提供了发展的机遇,全党又一次面临着重要的选择。

  那么,此时毛泽东的态度又是怎样的呢?在这次历史选择面前,他的目光将注视着哪一方面呢?

  人1958年至今,毛泽东的思想曾发生过几次重大的变化。他是大跃进的积极发动者和热情支持者,他又是较早发现大跃进运动中的严重问题并采取有力措施纠正错误的中央领导之一。但几个月之后,他又因错误地发动对彭德怀的批判而导致了大跃进的错误再次泛滥。从 1960年起,当国内各种经济关系全面紧张,饥饿的阴影笼罩神州大地时,他再次清醒过来。从1960年夏天起,农村中的严重情况逐渐反映到中央,反映到毛泽东那里,他的心情沉重起来。作为一个中国农民的儿子,他对农民有着一种特殊的深厚感情。他热爱农民,灵犀相通。他曾对中国农村有着广泛、深入的了解,在农民问题上大大发展了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和策略。不久之前,他还满怀豪情地希望通过人民公社、大跃进使中国农民以最快的速度、最短的捷径进入共产主义天堂,现在,却面对着农民普遍忍饥挨饿的严酷现实。他忧心如焚,痛心疾首,内疚自责。在那些日子里,他常常闷闷不乐,沉默寡言,有时长时间地呆坐在那里,凝视不动。这种情况在过去是少有的。在严重的困难面前,他首先想到的是严于律己,与全国人民患难与共。在最困难的1960年,他7个月没吃过一次肉,常常是一盘马齿苋充当一餐饭,一盘炒菠菜支撑着一天的工作。他流着眼泪吃下身边警卫战士从农村带来的农民的口粮――糠菜窝头,他甚至同全国人民一样因饥饿而浮肿。

  毛泽东按照他的方式苦苦地寻找着发生错误的原因。他含着眼泪派身边的工作人员到农村去调查。他说,现在老百姓遭了灾,你们都去搞些调查研究,那里到底有些什么问题啊?把情况反映上来,“人民公社,大办食堂到底好不好?群众有什么意见?反映上来。”他严肃地要求他们“要讲真话,不许说假话,不许隐瞒欺骗!”(12)他迫切地希望拨开浮夸风的重重迷雾,冲破官僚高压所设置的层层屏障,了解人民的真实生活和意愿,看到问题症结之所在。困难使他头脑冷静,使他逐渐从空想的殿堂接近了严峻的现实。

  在调整阶段的前期,即大致在1960年底至1961年9月之间,毛泽东与中央第一线的领导在诸如对困难程度的估计,造成困难的原因、克服困难的方法、调整的重点及步骤等问题上,认识是一致的或比较接近的。在这一段时间里,毛泽东提出的许多思想,采取的许多措施,对于统一全党认识、制订正确的方针、政策,都发挥了重要的、不可替代的作用。例如,他反复要求全党恢复和发扬实事求是的传统,加强调查研究;他在不同场合多次指出,搞社会主义建设不能那么急,十分急搞不成,要搞几年慢腾腾,指标不要那么高,不要务虚名而得实祸;他坦率地承认支持办食堂是不了解情况,是受了骗,多次以严厉的口吻批评了“一平二调”等平均主义错误,下大决心纠正此类问题;他提出要为1958年以来受到错误处理的干部、党员甄别平反的问题,这才有了邓小平主持的大刀阔斧的平反工作;他亲自主持制订的《60条》,对于克服人民公社体制中的许多弊端,稳定农村形势,发挥了重要作用,等等。1961年下半年,他根据多方调查和反复比较、研究,终于提出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重要原则,对人民公社内部关系又作了一次重大调整。这一调整虽然还未能解决人民公社体制中的一些根本问题,但在当时的确使人民公社退到了较为现实的基础之上,解决了一批群众意见最大的紧迫问题,调动了农民生产积极性。这一政策在以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在遏制共产风再起方面,一直发挥着积极的作用。

  总之,在这一段时间里,在纠正大跃进以来的错误,克服严峻困难的紧张工作中,已经宣布退居二线的毛泽东,在实际上往往仍然处在领导第一线,发挥着统帅和核心的作用,从思想路线和重要的方针政策方面指导着全党的工作,这也是调整工作得以顺利进行的一个主要条件。

  与此相适应,毛泽东的认识也发生了一些深刻的变化。我们只要把他在大跃进年代和在调整第一阶段里,在社会主义建设速度、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时间,人民公社的规模和公有制水平,以及在诸如食堂、供给制、平衡与不平衡等问题上的言论和认识作一比较,就可以清楚地看到这种变化的幅度和范围,就应当承认这种变化是深刻的。如果我们再考虑到自1962年以后,虽然毛泽东在阶级斗争问题上犯了越来越严重的错误,但直到去世,不论别人的头脑是否发热,在人民公社所有制问题上,在建设速度问题上,他始终保持了比较冷静、慎重的态度,那么,我们也可以说,他的这些变化是稳固的。毛泽东的思想中这些深刻、积极、稳固的变化,是党最终胜利地完成调整任务的重要保证。

  但是,毛泽东认识上的这些变化,在1961年秋至1962年年初问,也就是调整工作初见成效以后,似乎已达到了一个极限,因而停滞了。

  这种变化首秃此较明显地表现在毛泽东对形势的分析上。调整之初,他没用多少时间就比较客观、清醒地认清了形势。在此基础上,他深刻地总结经验教训,开始了在思想上和政策上的一系列重要转变。到 1961年9月中央工作会议上,他的认识开始发生变化。他认为,现在是退到山谷了,形势到了今天是一天天向上升了。在1962年1月七千人大会上,刘少奇在报告中有关“最困难的时期已经过去了”的论断,反映了毛泽东的认识和心情。可能是出于这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和困难已经过去的认识,他在七千人大会上的重要讲话中,并不涉及各项具体工作的调整,而是侧重于阐述党的工作作风、工作方法及思想方法方面的一些问题,带有从方法论上总结前一段工作,指导下一段工作的意味。出于对形势的这种认识,他也不像以往那样主动、坦率、严厉地谈论大跃进以来的错误了,他甚至对别人像以往那样谈论错误表示反感。在1961年9月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当有人在发言中谈及所犯错误时,他插话说:错误就是那么一点,有什么了不得,人那能不犯错误,人不犯错误,夭诛地灭。而几个月前,在1961年5至6月举行的中央工作会议期间,他还主动在会上作了自我批评,对党所犯的错误承担了主要责任。他说:“违背客观事物规律要受惩罚,要检讨。”(13)两相比较,可以明显地看出毛泽东认识上的变化。1961年7月,毛泽东曾对安徽省“责任田”表示了可以“试一试”的态度。但到同年9月,当他提出了将基本核算单位再下放到生产队的意见后,便认为农村的平均主义问题已经解决,“责任田”之类办法没有必要再试行下去了。同年11月中共中央在《关于在农村进行社会主义教育的指示》中,又明确肯定了包产到户、“责任田”等做法是变相单干,是不正确的。

  这些变化都发生在七千人大会之前。现在的问题是,七千人大会之后,中央一线领导根据对形势的重新认识,又采取了一系列新的有力措施,使调整的深度和广度都大大超出了七千人大会以前调整的初期阶段。面对着这样一种发展,认识基本上己停留在七千人大会时期的毛泽东,会有一些什么想法呢?西楼会议对形势的重新估计以及据此采取的重大决策和人事安排上的变动,他能接受多少?邓小平主持的甄别平反工作广泛、有力地迅速展开,是否已经超出了他的本意和初衷?对于认为农村问题由于下放核算单位而已完满解决的毛泽东来说,1962年上半年在党内外、中央和地方再一次出现的“包产到户热”意味着什么?面对着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的浪潮,他是否愿意修正以往在这个问题上的观点?当他发现名义上是作为与总路线相配套的各项工作条例实质上是在强调科学、纪律、秩序和效率,因而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导致了对总路线的否定时,他在这两者中的选择会更倾向于哪一方?

  1962年春天和复初,毛泽东似乎在保持着沉默,没有多少公开的言论。他在仔细地观察着,苦苦地思索着。年初以来所发生的事情,不少已超出了他的预想,有些甚至本来就与他的认识相左。这些事情如果只是个别地出现,他不会感到多少意外,有的甚至也可以接受。而现在这些事情却是同时出现,同步发展,且大有燎原之势,这不能不引起他的震动和深思。调整超出了他的设想和限度,而他的目光也早已超越了具体的方针政策和分歧,他在思考着中国社会主义的道路和命运。到夏天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时,他的一些重要思想已经成熟了。对于如何回答历史摆在人们面前的选择,他的答案已经了然于胸。对于这一点,西方的一些学者也看到了。“1962年夏,当毛出席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时,他对自己面临的挑战已经了如指掌,对他自己的战略已经成竹在胸。毛表示他对七千人大会后几个月内所发生的事情深感不安。”(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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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新模式的确立






  1962年8月6日至8月下旬,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召开工作会议,原定议题为讨论农业财贸、城市等方面的问题。但在会议开幕的当天,毛泽东在他的发言中,却离开了会议原定内容,提出了几个出人意料的新题目:阶级、形势和矛盾。

  关于阶级,他说:

  杜会主义国家,究竟存在不存在阶级?外国有人讲,没有阶级了,因此党是全民的党,不是阶级的工具,无产阶级专政不存在了,像我们这样的国家,是否也适应?有没有阶级,这是个基本问题。

  关于形势,他说:

  形势问题,也要淡一谈。国际问题,究竟是什么情况。国内形势,究竟这二年如何?有什么经验?过去几年,有许多工作没搞好,有许多还是搞好了,如工业建设、农业建设、水利等等。有人说,农村去年比前年好,今年比去年好,这个说法对不对?有些同志过去曾经认为是一片光明,现在是一片黑暗,没有光明了。是不是一片黑暗,两种看法哪种对?如果都不对,是不是应有第三种看法:不是一片黑暗,基本光明,有黑暗,问题不小,确实很大。形势问题,我倾向于不那么悲观;不是一片黑暗。有些人思想混乱,没有前途,丧失信心,不对。

  关于矛盾,他说:

  如果承认国内阶级还存在,就应该承认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矛盾是存在的。阶级的残余是长期的,矛盾也是长期的。不是几十年,我想是几百年,究竟那一年进入社会主义,过了社会主义是不是就没有矛盾了?没有阶级,就没有马克思主义了,就成了无矛盾论,无冲突论了。现在有一部分农民闹单干,究竟有百分之几十?有说百分之二十,安徽更多。就全国来讲,这时期比较突出。究竟走杜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农村合作化要不要?“包产到户”还是集体化?现在就有闹单干之风、越到上层越大。有阶级就有阶层,地富残余还存在着,闹单干的是富裕阶层、中农阶层、地富残余,资产阶级争夺小资产阶级搞单干。如果无产阶级不注意领导,不做工作,就无法巩固集体经济,就可能搞资本主义。

  毛泽东的这些讲话,实际上重新为会议确定了主题,为会议定下了以阶级斗争为中心的调子。此后,这次会议和随之召开的八届十中全会着重讨论了阶级、形势和矛盾的间题。对于这次讲话,他事后曾说过,我在大会上只出了个题目,还没有讲完,有的只露了一点意思,过两天就可能顺理成章。(15)

  如果说,毛泽东8月6日的讲话还只是使人感到突然和困惑,那么,他在8月9日的发言就是使人震惊了。在这天的发言中,他的第一句话便是:今天单讲共产党垮得了垮不了的问题。在这个总题目下,他又讲了单干问题、形势问题、知识分子问题、总结经验问题等。

  根据毛泽东的讲话精神,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进行了分组讨论。从8月26日至9月23日,党中央在北京举行了八届十中全会的预备会议。9月24日,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在北京召开。

  会议第一天,毛泽东主持会议并首先讲话。讲话中,他进一步淡了阶级、形势和矛盾的问题,正面地、集中地、系统地阐述了他对近几年来党内、国内一些重大问题的看法。

  关于阶级问题,他讲得比北戴河会议时更系统,更具有理论色彩了。他说:

  社会主义国家有没有阶级存在?有没有阶级斗争?现在可以肯定,社会主义国家有阶级存在,阶级斗争肯定是存在的。列宁曾经说,革命胜利后,本国被推翻的阶级,因为国际上有资产阶级存在,国内还有资产阶级残余和小资产阶级的存在,所以会不断产生资产阶级。因此,被推翻了的阶级还是长期存在的,甚至要复辟的。欧洲资产阶级革命,如英国、法国等都曾几次反复,封建主义被推翻后,都经过了几次复辟,经过了几次反复。社会主义国家也可能出现这种反复。如南斯拉夫就变质了,是修正主义了。我们这个国家,要好好掌握,好好认识,好好研究这个问题。要承认阶级斗争的长期存在,承认阶级与阶级斗争,反动阶级可能复辟,要提高警惕,要好好教育青年人,教育干部,教育群众,教育中层和基层干部,老干部也要研究、教育,不然我们这样的国家还会走向反面。走向反面也没有什么要紧,还要来个否定的否定,以后又会走向反面。所以我们从现在起,就必须年年讲,月月讲,开大会讲,开党代会讲,开全会讲,使我们对这个问题有一条比较清醒的马克思列宁主义的路线。

  关于形势问题,他说:

  至于形势,无论国际、国内都是好的。国际形势是一年比一年地发展的。国内形势,过去几年不大好,现在已经开始好转。1959年、1960年,因为办错了一些事情,主要是认识问题,多数人没有经验,主要是高征购,没有那么多粮食,硬说有。瞎指挥,农业、工业都有瞎指挥,还有几个大办的错误。1960年下半年就开始纠正,说起来就更早了,1958年第一次郑州会议就开始了,然后11月、12月武昌会议,1959年2、3月第二次郑州会议,然后4月上海会议就注意纠正。1960年间,因为修正主义压我们,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反赫鲁晓夫去了。

  关于矛盾,他在列举了国际上的各种矛盾以后,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

  中国的右倾机会主义,看来改个名字好,叫做中国的修正主义。从北戴河到北京的两个月的会议,是两种性质的问题;一种是工作问题,一种是阶级斗争的问题,就是马克思主义与修正主义斗争的问题。工作问题也是与资产阶级思想斗争的问题,也是马列主义与修正主义斗争的问题。

  在明确了这种矛盾的性质以后,他又进一步说到了处理这些矛盾的方法。

  关于如何对待国内党内的修正主义问题和资产阶级的问题,我看还是照我们历来的方针不变。不论犯了什么错误的同志,还是1942年到1945年整风运动时的那个路线,只要认真改变,都表示欢迎,就要团结他。但是是非要搞清楚,不能吞吞吐吐,敲一下吐一点,不能采取这样的态度。

  对于当时正在顺利进行的甄别平反工作,他明确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

  近来平反之风不对,真正错了再平反,搞对了不能平反。真错了的平反,全错全平,部分错了部分平反,没有错的不平反,不能一律平反。

  从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到八届十中全会,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毛泽东在大会小会上发言近十次之多。发言中,他从历史的和理论的高度,系统地阐述了他对当时党内国内一些重大事件和分歧的看法。讲话涉及不少方面,但中心还是围绕着他在8月6日和9月24日讲话中所提出的“阶级、形势和矛盾”三个问题上。在这三个题目下,他以浓厚的理论色彩和开阔的视野,对当时在党内外成为热点的形势问题、包产到户问题、甄别平反问题、知识分子问题中的“右倾”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对形势的认识和判断是认识事物、制定政策的出发点。七千人大会后显露或发展了的分歧和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对形势的不同认识。毛泽东敏锐地觉察到了这一点,所以,他以对形势的分析、判断作为他在会上所阐述的观点的逻辑起点。

  他对形势的认识明显地不同于中央多数人。在这个问题上,他的思想经历了一个曲折的发展过程。1958年底,毛泽东比较早地发现了大跃进中存在的一些严重问题。但在当时,出于保护群众积极性的考虑和对“观潮派”、“算账派”的警惕,他对这些问题采取了淡化以至回避的态度。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尽管人们对大跃进所造成的损失已是噤若寒蝉,到处都是一片“形势大好、越来越好”的呼声,尽管有时为了反击“右倾机会主义”的需要,他也曾以轻蔑的口气把困难说成是无非是猪肉、蔬菜、肥皂不够,头发卡子不够,但毛泽东却没再像1958年那样头脑发热,他的态度是比较冷静的。在1960年6月的一次谈话中,他要求把困难估计得多一些,时间估计得长一些。1961年以后,经过多方面的调查,他对形势有了更深入、实际的认识,他承认,最近三年我们受了很大的惩罚,碰了钉子,吃了苦。(16)但是,与当时困难的实际程度和原因相比,他的认识仍然存在着差距。所以,在形势恢复的速度上,他又总是持比较乐观的态度。早在1961年1月,他就满怀信心地预言:“四个月后,事情就好办了。”(17)

  1961年下半年,《六十条》在全国范围内宣讲和试行后,在农民中引起强烈反响,收到很好的效果。农业很快开始复苏。毛泽东和其他中央领导同志一样,感到高兴和振奋。1961年8至9月间,中央在庐山召开工作会议,意在继农业问题之后,系统地解决工业、教育、科技等战线方面的问题。上山之前,毛泽东曾表示,这次要开一个心情舒畅的会。当时,他对国内经济形势的估计是已经到了“锅底”。他在会上曾说,问题暴露出来了,走向反面,现在是退到山谷了,形势到了今天是一天天向上升了;这次上升与过去不同,认识接近实践,可以稳步上升了。基于这种认识及其他方面的某些原因,他对继续讲困难的言论已表现出某种不耐烦的情绪。但直到七千人大会,在形势问题上,毛泽东与中央其他领导同志基本上保持着比较一致的看法。

  七千人大会以后不久,毛泽东在形势问题上与其他中央领导同志发生了越来越明显的分歧。当刘少奇、周恩来、陈云等在北京得出“我们现在处于类似非常时期”(18)的判断,认为在城市里和在工业中“最困难的时期还没有过去”(19),以及“这个调整时期要相当长”时(20),毛泽东却在中南和西南巡视中,从各大区负责人那里得知去年比前年好,今年比去年好。这些与毛泽东认识一致的汇报,更坚定了他对形势的判断,也使他对在北京的中央领导人不满。

  1962年夏,毛泽东的认识成熟了。1962年7月20日,在一次谈话中,他以这样的方式提出了问题:“目前经济形势究竟是一片黑暗,还是有点光明?”不难看出,用这样的方式提出问题,别人是难以回答的。因为即使是认为“最困难的时期还没有过去”的人,也从没有得出过“经济形势是一片黑暗”的结论,更何况夏季以来形势进一步好转的主要原因之一,正是年初对困难局面的正确估计。

  自1962年8月起,毛泽东开始系统、正面、大量地阐述有关形势的见解了。8月5日,他在一次谈话中说:

  我周游了全国,从中南到西南,找各大区的同志谈话。每个省都说去年比前年好,今年比去年好,看来并非一片黑暗。有的同志把情况估计得过分黑暗了。我是中间派,应当说基本上是光明的,有许多问题还急待解决,还要花几年的功夫,这些问题才能解决。

  8月9日,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上,有人发言说,现在有点只许讲缺点、错误、讲困难,不许讲成绩、讲前途。毛泽东显然是为这种观点所打动,他接着说:讲缺点已经一年多了,上面受到压力,缺点错误讲得多了,必然发展到讲成绩就不合法。接着,他又更深一层他讲到了这个问题。

  从1960年下半年以来,已经有两年了,大家只淡黑暗,不讲光明。任务是从分析形势提出来的,既然认为一片黑暗,任务的提法就不同。既然是一片黑暗,就证明社会主义不行,因而就全部单干。认为大部黑暗,略有光明,采取的办法就是大部单千,小部集体。任务不同,必然反映到方针、措施、世界观上来。

  在这里,他把对形势的估计与单干 (包产到户)联系起来,与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联系起来,因而使在形势问题上的分歧具有了一种特别严重的性质。

  在8月11日的会议上,毛泽东把在形势问题上的分歧与对“三面红旗”的态度联系起来。他说,现在有些不赞成总路线、三面红旗的人把我们的形势谈成一片黑暗,有的谈农业恢复要5至8年。他甚至认为,这一段我们讲困难太多了,过分了一点,反革命、党内的坏人露了头。

  在形势认识上的分歧后面,竟然隐藏着这样尖锐的矛盾?中央多数领导人对形势的估计,竟会导致这样严重的后果?为什么毛泽东会对形势认识上的分歧作出如此强烈的反应?

  在中国革命的历史上,在中国共产党人的历史上,毛泽东素以下讳言困难和危机,敢于正视困难而著称,向以冷静、准确地判断、估量形势而见长。在民主革命时期,每当中国革命、中国共产党处于临强敌、处劣势、系存亡的历史关头,毛泽东屡屡表现出人们所熟悉的那种从容镇定、坚韧不拔,藐视困难的统帅风度和乐观主义的精神。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毛泽东也多次告诫全党要准备应付可能出现的严重困难和挫折。但是在今天,为什么他会对有关困难的客观估计如此不满了呢?是他对困难无动于衷吗?是他失去了正视困难的勇气吗?显然都不是。这其中的原因,一方面在于他对形势的认识在1961年底就基本停滞了,对实践的隔膜使他的认识没有随着实践的发展而发展,这一矛盾在七千人大会以后出现了新的情况时更为突出。另一方面,对于“三面红旗”的褒贬来说,对60年代初期经济形势的估计和判断,实在是一个非常直接、敏感的问题。而“三面红旗”的问题,又与毛泽东的思想深处的社会主义模式息息相关。调整时期,虽然毛泽东已不再像1958年那样高度地评价“三面红旗”,并在一定程度上修正了他原来的社会主义模式,但这都是有一定限度的,他不能接受超出这一限度的任何做法。再一方面,也许是更为重要的一方面,在于那种不同于他的形势估计,直接地导致了1962年初以来更为彻底、更为全面的调整,而这些调整中的许多内容是他所不能接受的。毛泽东并不畏惧困难。就在1961年下半年,面对着国际上的尖锐斗争和国内的困难形势,他还在几篇诗词中吟咏“乱云飞渡仍从容”和“无限风光在险峰”,歌颂“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梅花,呼唤“金猴奋起千钧棒”。这些雄浑豪迈、壮怀激烈、意境悠远的诗句,反映出毛泽东一贯特有的藐视困难、敢于斗争的气质和精神。而现在的问题在于,他认为问题主要地并不在于经济中的困难,而在于对于困难的过于严重的估计,以及基于这种估计所采取的一些政策措施。既然主要危险和困难来自他所确认的“右倾”,他便像以往一样,以坚定的信心和斗争的豪情向这种“危机”和“困难”宣战了。

  八届十中全会前后,最使毛泽东感到气愤、不安的,甚至可以说是在毛泽东的思想和社会主义模式转换中起了决定作用的,是当时被他严厉批判的“单干风”――包产到户。

  1958年年底,毛泽东就已发现并提出了人民公社内部的所有制问题和平均主义问题。1960年下半年至1961年,他又多次尖锐地批评了人民公社体制内两个平均主义的问题。为探索解决这些矛盾的正确途径,他深入调查,苦苦思索,广泛听取各方面的意见。在他尚未形成自己成熟的意见之前,他对各地为解决这一矛盾所采取的一些措施,如三包一奖、大包干、生产队内社员实行评工记分以至责任田等采取了鼓励起码是允许试验的态度。1961年9月,毛泽东最终形成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思想后,便认为大跃进以来人民公社体制中存在的问题已经基本解决,农村生产关系的调整已告完成。因此,他认为,各地在此之前为解决这一矛盾的做法和试验已失去了存在的必要,那些在这一探索中出现的带有明显“资本主义倾向”、而在此之前还不便处理的做法,则受到严厉的指责和批评。如同对经济形势的认识一样,毛泽东对人民公社体制富有成效的探索,在达到一个新的高度以后,于1961年底停止了。

  使毛泽东感到不满和不解的是,在他看来形势已经好转以后,在已经确立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体制以后,为什么已经被中央几次明令禁止的“包产到户”之类的单干却屡禁不止?在他看来,一些落后农民、富裕中农乃至地主分子在困难时期自发或自觉地要求走资本主义道路尚可理解,而党内领导层中对这种单于的支持或默认就是难以容忍了。1962年6、7月间,当田家英在向毛泽东的汇报中谈及经过农村调查,他已改变了原来的态度,认为包产到户有利于恢复和发展生产以后,毛泽东突然提出了一个田家英所没有料到,但对所有支持包产到户的人最终都无法回避的“尖端”问题:你的主张是以集体经济为主,还是以个体经济为主?已经作好充分思想准备的田家英,对于这样一个尖锐的问题,竟也一时语塞。毛泽东接着又问:“是你个人的意见,还是有其他人的意见?”尽管当时田当即回答是他个人的意见,*但毛泽东对此却早已了然于胸。在这次谈话中,毛泽东虽然没有表态,但他的不满已溢于言表了。

  在这股真正来自中国农民,并迅速得到越来越多的人支持的历史潮流面前,毛泽东没有贸然表态,他在理想与现实、道德标准与生产力标准、前进与倒退之间苦苦地思索着。他的视野早已超出了有关包产到户争论本身,他在思考远比包产到户更为广泛、深刻的问题,终于,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和八届十中全会上,他系统地,尖锐地提出了自己的观点。

  在7月20日一次小范围的谈话中,他劈头就提出:你们赞成社会主义,还是赞成资本主义?接着,他回答说当然不会主张搞资本主义,但有人主张搞包产到户。这里,他已经很明显地把包产到户等同于资本主义了。他又说:现在有人主张在全国范围内搞包产到户,甚至分田到户,共产党来分田?对农民要让他自觉,如果有人非包产到户不可,也不要采取粗暴的态度。问题是要分析农民的基本要求是什么?我们如何领导?有人似乎认为我们和农民搞了几十年,现在好像不行了,难道我们就这样脱离群众?有人说恢复农业要八年时间,如实行包产到户,有四年就行了,难道说恢复就那么困难?这些话都是在北京的人说的,下边的同志说还有希望。*实际上,庄此之前,田家英已向刘少奇等几位中央常委汇报过自己的意见,并得到他们的支持,起码是不反对。

  这次谈话,实际上已经在包产到户的问题上给这次会议定下了基调,结束了在这个问题上的探索和尝试。

  在8月6日的会议上,他把包产到户的问题同社会主义社会中的阶级、矛盾、阶级斗争联系起来。他问道:究竟是走社会主义道路还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农村合作化要不要?包产到户还是集体化?

  既然毛泽东已经把包产到户等同于资本主义,特别是他已经明显地感到这种“单干”行为得到了多数中央领导同志的支持或允许,所以,在近两个月的会议过程中,他多次地、多角度地对它进行了严厉的批判。他认为,全世界合作化,我们搞得最好,现在有困难,这对集体经济是个考验,而单干只能造成两极分化,赫鲁晓夫还不敢公开解散集体农场。

  他描绘了一幅由包产到户所引起的农村两极分化的悲惨前景:

  一搞包产到户,一搞单干,半年的时间就看出农村阶级分化很厉害。有的很穷,没法生活,有卖地的,有买地的。一方面是贪污多占、放高利贷,买地、讨小老婆,其中包括共产党员、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一方面是破产,其中有四属 (军、工、烈、干属)户、五保户。(21)

  他还谈到了单千的阶级基础:分田到户首先拥护的是富裕中农,闹单千的是富裕阶层、中农阶层、地富残余,资产阶级争夺小资产阶级搞单干。(22)

  他又接着问道:

  你是站在13的富裕农民的立场上,还是站在2/3的基本农民群众的立场上?问题就是这样摆在我们面前。”(23)

  他对党内支持或允许包产到户的意见进行了严厉的批评:

  有人说,人民公社要垮60%,留40%,还有的人说全部解散搞单于,四年农业生产就可以恢复。以上淡的算什么矛盾,我也说不清楚。概括起来,首先要承认阶级,阶级是存在的,有阶级存在就有阶级矛盾。看来允许百分之几到百分之十几闹单于是可以的,还有90%是集体嘛!如果全部闹单于或大部分闹单干,我是不赞成的。全部闹单干就是退到比赫鲁晓夫还不如的南斯拉夫修正主义的道路上去了。如果那样搞,党内势必分裂。这个问题要议一议,是搞无产阶级专政,是搞资产阶级专政,还是小资产阶级专政?是走赫鲁晓夫道路,还是走南斯拉夫道路,我们到底走什么道路?大家议一议。(24)

  如前所述,毛泽东多次把对形势的估计与“单干”联系起来,严厉地批评了他的分歧者:有那么一些人,没有干劲了,怎么办?他们鼓单干之劲,鼓黑暗之劲,鼓讲错误、缺点之劲;讲光明、讲成绩、讲集体经济,他们就没劲了,怎么办?(25)毛泽东的确敏锐地抓住了对形势的估计和包产到户之间的深刻联系。他的错误不在于看到这种联系,而在于对这两者性质的误解。

  他对当时热心提倡包产到户的农村工作部部长邓子恢,提出了严厉的批评:

  邓老,你再不管农业了,你管工业好不好。你那一套是资本主义的农业专家。现在搞单干,不能持久,总有一天要搞资本主义大农业。

  他批评邓子恢1953年搞“四大自由”,1955年就反对合作化,不赞成社会主义,说邓子恢后几年错误是恢复他那条资本主义道路。他甚至批评农村工作部搞资本主义。但他同时指出,邓子恢没有小集团,这是他的好处,等等。

  如果说,八届十中全会就是毛泽东在几年后所说“重提阶级斗争”的起点,那么,在包产到户问题上的分歧及毛泽东对包产到户的尖锐批评,则是他“重提”的最主要原因。

  毛泽东生于农村,熟悉农村,热爱农村;热爱农民。建国以后,他迫切地希望尽快改变中国农村贫困落后的面貌,为此进行了大量的研究与探索。1962年以前,他有关农业社会主义模式已基本形成,但也发生过一些变化。1956年前后,他初步形成了中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和建设的思想。这一思想的基本内容为:农民中蕴藏了极大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在党的领导下,有可能在一个不太长的时间里,通过互助组、初级社、高级社等形式和阶段,在仍然落后的农业生产力基础上,依靠大规模的群众运动,逐步地、分阶段地但又是不停顿地在中国广大农村实现农业集体化;在此基础上,再经过若干时间的努力,通过不断提高农村集体经济的公有化程度,增加其中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成份,发展农业机械化,就可以实现农业由集体所有制经济到社会主义全民所有制经济的过渡。反之,如果忽视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轻视集体经济的潜力,过于强调稳妥而忽视发展速度,就会挫伤农民的社会主义积极性,导致两极分化,助长富裕农民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从而严重地破坏我国农村的社会生产力,迟缓我国社会主义工业化的进程,削弱我国无产阶级专政的基础。

  经过三大改造的高潮,毛泽东的有关思想又有了很大的发展。这就是:社会主义改造的速度,可以比原来设想的快得多;中国农村落后的生产力发展状况,不但没有构成这种改造的障碍,反而恰恰是加速改造的天然有利条件;在社会主义改造过程中,党的路线和农民的社会主义觉悟和积极性具有决定的意义;农村集体化、公有化程度越高,越有利于促进生产力的发展,越能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党内那些在合作化问题上采取慎重稳妥态度的人,是右倾保守思想的代表者,客观上代表了富裕农民的自发资本主义倾向。

  就毛泽东社会主义改造理论的基本方面来看,它反映了当时中国农业和中国社会主义发展的一些基本要求,但也存在着忽视生产力水平的根本制约作用、要求过急、方式单一等缺憾。对于毛泽东来说,1956年前后形成的这一模式,不论是在改造方面的,还是在建设方面的,不论是在工业方面的还是在农业方面的,也不论是在经济方面还是在政治思想方面,虽然都还只是一些初步的实践,但都反映了他有关社会主义模式的一些基本思想。与这一模式相比,1958年的大跃进模式,既有继承的一面,也有中断的一面。所谓继承的一面,是指它发展了1956年急于求成、急于过渡、夸大上层建筑、精神意志反作用等方面的内容,所谓中断,是指它中断或部分中断了诸如 《论十大关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著作中一些十分重要的正确原则和思想。

  但是,如果因为以上缺憾,而把大跃进中的所有错误都归咎于毛泽东,这显然是不公正的。在大跃进的全部实践中,有些是毛泽东亲自倡导或发明的,如高速度、不断革命、一大二公、供给制等等,这些都反映了他的一些深层次的基本思想;有些是在急于求成思想指导下的群众运动中创造出来又得到他的认可、支持的,如公共食堂、人民公社、军事化等等;再有一些是在大跃进的狂热中由群众创造出来的,如“放卫星”、“吃饭不要钱”、“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等等,对于这一类创造,他下一定赞成,但采取了“允许试验”,“错了就改”的宽容态度,目的是保护广大干部、群众的积极性。所以,大跃进中的一些极端、粗陋的做法和形式,虽然都反映了急于求成的心理,但有许多却并非出自毛泽东的初衷和本意,起码是没有构成毛泽东社会主义模式的基本内容。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大跃进高潮出现后仅几个月,就敏锐地发现了问题并着手解决,才能够在调整时期一直特别强调反对诸如共产风、命令主义等各种以极端形式表现出来的错误做法。

  调整初期,毛泽东所纠正的,不仅有这些并非出自他本意的极端行为,也有一些他自己在大跃进期间头脑发热时的做法和设想,如一大二公、公共食堂、供给制、高速度、积极平衡,等等。在政治上,则有给“反右倾”扩大化中的受害者平反 (彭德怀等除外),强调发扬党内民主,等等。概而言之,从总体上讲,调整初期,毛泽东的主要思想倾向是“退”,即从“左”的指导思想和方针政策向较为务实,比较正确的方向“退”。

  但是,这种退却是有限度的。这种限度最突出地表现在,在所有制关系方面,这种退却不能越过1956年三大改造这一“最低限度”;在政治上,则是以不能触动1957年的反右和1959年对彭德怀等少数几位高级领导人的处理为前提。所以,至1961年底,当调整已经取得了一些实质性的进展,当毛泽东挥就“调查研究”“队为基础”和“平反错案”等得意之笔,为调整做出重大贡献以后,他实际上已经退到他所能接受的最后限度了。调整在很大程度上使他从大跃进、人民公社的模式退到三大改造时那种初始的,然而也是更基本的模式上去。不论这几年他的思想上发生了多大的变化,他对三大改造的认识可以说是稳定如初的。这正如他在会上发言所说。“全世界合作化,我们搞得最好。”(26)

  这样,在1961年底前后,当调整的实践顺理成章地由队为基础向前发展到“责任田”、“包产到户”阶段时,也就是说,当实践的发展要求对他心目中最基本的模式加以某些“调整”时,他便再也不能忍受了。在他看来,如果说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和“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之间的差别,还只是同一体系内的差别,那么,“队为基础”与“包产到户”之间的关系,则是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两个阵营之间的斗争了。如果说对前者的分歧尚属党内认识上的分歧,那么,对后者的分歧则是两条路线、两个阶级斗争的反映了。

  毛泽东不能容忍在集体化完成以后“单干风”卷土重来,不能容忍“单干”之后两极分化所带来的悲惨后果,不能容忍党内许多人在这个问题上所采取的态度。在事关党和国家走什么道路的大是大非问题面前,党内,特别是党的领导层内居然有不少人采取宽容以至支持的态度,这说明了什么?早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他就得出过这样的结论:

  庐山会议出现的这一场斗争,是一场阶级斗争,是过去十年社会主义革命过程中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两大对抗阶级生死斗争的继续。在中国、在我党,这一类斗争,看来还得斗下去,至少还要斗二十年,可能要斗半个世纪,总之要到阶级完全灭亡,斗争才会止息。……党内斗争反映了社会上的阶级斗争,这是毫不足怪的。没有这种斗争,才是不可思议的。(27)

  与庐山会议相比,目前的这场分歧与斗争,在内容上更为深刻,在程度上更为尖锐,就规模来讲,涉及的人更多,面更广。在他看来,这些事实证明了上述论断的正确性,同时也说明这一理论还应根据实践加以发展。

  七千人大会之后,还有一件事引起了毛泽东严重的不安和不快,这就是后来被称之为“翻案风”的甄别平反工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他也对此提出了批评。他说:近来平反之风不对,真正错了再平反,搞对了不能平反。真错了的平反,全错全平,部分错了部分平反,没有错的不平反,不能一律平反。

  给1959年反右倾扩大化以来受到错误处分的干部、群众甄别平反,是毛泽东在1961年初提出来的。邓小平在主持贯彻、实施这一方针的过程中,排除了各种阻力,取得了明显的成效。七千人大会以后,这项工作以更加广泛、迅速、有力的势头向前发展。但是,如前所述,由于甄别平反与“三面红旗”的关系过于敏感,所以,在不能触动“三面红旗”的前提或框架内,甄别平反工作任何具有实质性的进展都将导致矛盾的激化,而在1962年上半年,平反工作的迅速发展实际上已经接近了这一难以避免的结局。这样的结果超出了毛泽东所能接受的程度,违背了他的初衷。恰在此时,1962年6月和8月,彭德怀给中央的两封申诉信又使矛盾更趋复杂、尖锐。在信中,彭德怀对1959年庐山会议,特别是七千人大会上对他的批判、指责,据理力争,实际上否定了对他的错误批判和结论。这件恰好发生在甄别平反工作高潮时的事情更引起了毛泽东的警惕和不安,平反已使否定“三面红旗”的思想抬头,现在居然连彭德怀这样的人也提出了平反要求,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再这样发展下去,还会出现什么情况?毛泽东不能再沉默了。在会上,他坚决地表示:我对彭德怀这个人比较清楚,不能给彭德怀平反。(28)对在当时出现了新的气象,但在党内仍然存在很大分歧的知识分子工作,毛泽东表示了实际上不同于周恩来、陈毅等人的意见。他说:

  知识分子、地富子弟,有马克思主义化了的,有根本未化的,有化的程度不好的,这些人对社会主义革命没有精神准备,我们没有来得及对他们进行教育。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全部把帽于摘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阳过来,阴过去,阴魂未散,要作分析。(29)会议期间,一个偶然的事件引发了一场并不偶然、积蓄已{ewcMVIMAGE,MVIMAGE, !09100690_0208_1.bmp}久的斗争。这一事件不仅更增加了毛泽东对“翻案风”的不满,而且在此后的十多年中,给中国的文化界乃至整个意识形态领域蒙上了浓重的阴影。会议期间,野心家、阴谋家康生凭着多年的经验和本能,揣摩到毛泽东在近一段时间里思想上发生的变化,摸准了会议的风向,借小说《刘志丹》发难,迫不急待地想要在新一轮的阶级斗争扩大化中争头功,抢头彩。

  《刘志丹》是一部歌颂陕北根据地创始人刘志丹革命业绩的历史小说。小说正式出版之前,一些原陕北根据地的老干部提出某些不同意见。康生得知此事后,立即要中宣部通知各地报刊不得发表这部小说,蛮横地断定它“就是为高岗翻案”,所以,“这不是一个单纯的文艺的写作问题,看来是带有政治倾向性的。”甄别平反工作和彭德怀的信已使毛泽东十分不满,康生的发明更使他感到,党内外的翻案风竟已严重若此,发展到要为高岗翻案的地步了。因此,会议对小说《刘志丹》作出了强烈的反应。除对小说进行批判外,还对曾经审阅或支持过这部小说的原陕北老干部、当时担任中央或地方领导工作的习仲勋、贾拓夫、刘景范等人判定为力高岗翻案的“反党集团”,进行批判、斗争。会议还决定成立两个专案委员会,分别对彭德怀和习仲勋等进行审查。

  会间,在批判小说《刘志丹》时,康生写了一张条子给毛泽东,内称“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毛泽东在会上念了这张条子,表示同意。他还由此出发得出了一个在他看来是带有普遍意义的规律:

  现在不是写小说盛行吗?利用写小说搞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凡是要求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革命的阶级是这样,反革命的阶级也是这样。(30)

  对小说《刘志丹》的批判所涉及的,不仅是加深了对“翻案风”的危机感,影响更为深远的,是毛泽东对意识形态工作的误解、怀疑进一步加深。

  从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到八届十中全会,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毛泽东主要是通过对“三风”的批判,比较系统地表达了他对调整以来,特别是七千人大会之后调整深入发展以来党内外一系列重大事件的看法。与此同时,一种有别于1956年和1958年的社会主义模式和发展战略也在他的思想中初步形成,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被全党所接受。有关这一模式特征的论述,除了毛泽东在会上的发言外,还比较集中地见之于八届十中全会的公报。

  这种模式在经济建设问题上,采取了比较谨慎、务实的态度。它不再强调大跃进式的高速度,对社会主义建设的长期性有了比较清醒的认识;比较牢固地确立了农轻重发展的正确比例关系。在生产关系和生产管理方面,放弃了以往急于求成、一大二公的空想。尽管对生产关系变革速度和时间的估计仍然不足,仍有一些夸大生产关系反作用的倾向,但生产关系必须适应生产力水平的原理还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并通过 《农业六十条》等一系列规章、条例具体体现和确定下来。《工业七十条》、《科研十四条》、《高教60条》等等一系列涉及面广、可操作性强的工作条例的制定和实施,使我国社会主义建设开始走上了正规化的道路。

  这一模式最突出的是它的政治方面,这些内容集中地表现在会议期间毛泽东的历次讲话之中,并以比较系统的方式在八届十中全会的公报中表达出来:

  八届十中全会提出,在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整个历史时期,在由资本主义过渡到共产主义的整个历史时期 (这个时期需要几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存在着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存在着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这两条道路的斗争,被推翻的反动统治阶级不甘心于灭亡,他们总是企图复辟。同时社会上还存在着资产阶级的影响和旧社会的习惯势力,存在着一部分小生产者的自发资本主义倾向。因此,在人民中还有一些没有受到社会主义改造的人,他们人数不多,尸占人口的百分之几,但一有机会,就企图离开杜会主义道路,走资本主义道路,在这些情况下,阶级斗争是不可避免的。这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早就阐明了的一条历史规律,我们千万不要忘记。这种阶级斗争是错综复杂的、曲折的、时起时伏的,有时甚至是很激烈的。这种阶级斗争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党内来。国外帝国主义的压力和国内资产阶级影响的存在,是党内产生修正主义思想的社会根源。在对国外阶级敌人进行斗争的同时,我们必须及时警惕和坚决反对党内各种机会主义的思想倾向。1959年8月在庐山召开的八届八中全会的重大历史意义,在于它胜利地粉碎了右倾机会主义即修正主义的进攻,维护了党的路线和党的团结。无论在现在和在将来,我们党都必须提高警惕,正确地进行在两条战线上的斗争,既要反对修正主义,也要反对教条主义,只有这样,才能永远保持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纯洁性,不断地加强党的团结,不断提高党的战斗力。(31)

  《公报》中这一段经过毛泽东亲自修改定稿的文字,与毛泽东在会议期间的一些重要论断,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概括为“党在整个社会主义历史阶段的基本路线”。从这些论断的内容及其在1962年以后所起的作用来看,把它称作“基本路线”是贴切的,尽管它的内容是错误的。

  八届十中全会所确立的这条路线,一方面反映了调整时期所取得的积极成果,这突出地反映在经济关系、经济政策的调整方面。另一方面,它又反映了随着调整的深入,一些深层矛盾的暴露或激化,一种错误的倾向随之发展。这突出地表现在它又一次严重而又极端简单地把如何认识和处理社会主义社会中的阶级斗争这一重大问题,提到全党面前,用毛泽东后来的话说,就是“重提阶级斗争”。

  自从“大跃进”受挫以来,党内许多同志逐渐地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社会主义究竟如何搞?在此之前,这似乎是一个不成问题的问题。广大党员、干部和绝大部分群众都相信党中央、毛主席指示的道路是正确的。但是,自1958年冬以后,特别是1959年庐山会议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感到困惑了,不少人开始思考这个问题了。调整开始以后,特别是七千人大会以后,随着调整的发展,这种思考也不断深入,并已开始触及到当代社会主义的一些深层的基本的问题了。这种深入的实践和思考,与一些传统社会主义的观念、理论、框架发生了越来越明显的冲突。不论当时人们是否意识到,八届十中全会的主题,正是在于解决这一冲突。会议以某种程度上的妥协――肯定和发扬经济调整中的某些成果以及否定或停顿政治领域中的调整――而告结束。毛泽东在许多方面接受了调整以来经济领域中所取得的积极成果,而中央其他领导人也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接受了毛泽东有关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理论。据当时毛泽东身边一位工作人员的回忆,在十中全会最后一天的全体大会上,几位中央领导人对“单干风”的批评,以毛泽东的调子最为温和,别人反而比他严厉些。参加会议的从中央到省市的主要负责人,都信服毛提出的意见和理论,为他的理论所掌握,一些中央领导人在大会上的讲话是真诚的。(32)

  就毛泽东个人来说,八届十中全会所确立的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思想,是他1957年以来阶级斗争扩大化思想的进一步发展。这种发展主要表现在:

  第一,混淆社会主义发展阶段,把以阶级斗争为主要矛盾的过渡时期延伸到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之前。

  1957年反右派运动以后,毛泽东改变了八大有关重要论断,断言两个阶级、两条道路的斗争在社会主义建成以前的整个过渡时期始终是我国的主要矛盾,而那时所估计的过渡时期为十几年。八届十中全会则断言以阶级斗争为主要矛盾的过渡时期应延伸到共产主义高级阶段到来之前,这个时期需要几十年,甚至更多的时间,可能是一百年或几百年。显然,把过渡时期作这样的延长,有助于突出阶级斗争的重要性,有助于使那些听说国内还有阶级存在就“大吃一惊”的人猛醒过来。1958年,当毛泽东十分乐观地预言共产主义已经不是遥远的将来的时候,他的着眼点在于政治思想战线上的巨大胜利及由此而来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大跃进;1962年,当他严峻地指出社会主义作为过渡时期需要几百年的时候,他的依据是激烈而长期的阶级斗争。

  第二,对阶级斗争形势更为严重的估计。

  与1957年、1959年的扩大化不同,十中全会阶级斗争扩大化升级的原因在于对“三股风”的错误认识,以及对困难时期一些消极因素过于严重的估计。这些原因涉及到一些更深层次的矛盾,波及到党内更多的人,加之当时的确存在着阶级斗争现象有所增加的问题,且又有1957年、1959年的历史经验,因而引起了毛泽东和党内一些人对阶级斗争形势更为严重的估计。也是因为这些原因,使得党内原来持有异议的人也很难对这一种估计提出不同意见。8月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当毛泽东提出“今天单讲共产党垮得了垮不了的问题”时,举座为之震惊、动容,但是,如果考虑到以上所说各方面的复杂因素,人们又会感到,他提出的问题似乎又是可以理解的。

  第三,进一步发展了共产党内阶级斗争的理论。八届十中全会上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原因,就其主要方面看,在于对党内分歧的错误估计。毛泽东因此在会上提出了一个在此后产生深远影响的重要观点:中国的右倾机会主义,看来改个名字好,叫做中国的修正主义。(33)这一观点也直接地反映到了八届十中全会的公报之中。在 1958年初批判“反冒进”,1959年“反右倾”时,毛泽东都曾把分歧的另一方称作右倾,而这一次他却把“右倾”直接等同于“修正主义”。这一改变不仅使“右倾”具有更为严重的性质,而且使它与当时国际上的斗争也联系起来。这一观点提出和确立以后,“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类的理论也就呼之欲出了。在七千人大会上,毛泽东诚恳地、迫切地要求发扬党内民主,而此论一出,实际上使他的良好愿望再一次落空。八届十中全会实际上结束了自 1961年以来特别是七千人大会以来调整的良好势头。调整第一阶段所取得的积极成果,有的得到肯定并保存下来,但以后却再没有什么发展,例如《农业六十条》等;有的却被当成资本主义、修正主义遭到批判,如“包产到户”及政治领域里的某些调整。根据十中全会的精神,1962年10月23日,中共中央批转了湖南省委关于怎样纠正“单干风”的报告。同年11月9日,中央发出了关于撤销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决定。同年12月11日,中央批转了安徽省改正“责任田”情况的报告。此外,1962年上半年在统一战线、民族工作、侨务工作等方面的调整措施方针也受到程度不同的批判。

  以八届十中全会为标志,毛泽东有关社会主义阶级斗争的理论又发展到了一个新的阶段。但是,与以后几年相比,特别是与“文化大革命”时期相比,其区别还是明显的。例如,1957年反右派运动之后,毛泽东改变了八大的提法,断言阶级斗争仍是我国的主要矛盾。十中全会期间,他对阶级斗争的长期性、严重性的估计又有重大升级,奇怪的是,他却没有从理论的高度论及社会主义的主要矛盾问题。这是由于他的疏忽,还是出于当时调整工作全局的某种考虑?更值得注意的是,9月24日,他在十中全会上的讲话中指出:

  这次传达十中全会的精神要注意,各地各部门要把工作放在第一位,工作要与阶级斗争平行,阶级斗争不要放在很突出的地位。

  他还要求,对于彭德怀、习仲勋的问题,应通过两个专案审查委员会把问题弄清楚,不要因斗争干扰我们的工作。阶级斗争要搞,但要有专门的人搞这个工作。

  阶级斗争已经那么严重,但与经济工作相比,还不能放在第一位,不能放在很突出的地位,至多是与经济工作平行,这里,阶级斗争还没有发展到以后“以阶级斗争为纲”或“抓革命、促生产”那种独尊的地位。毛泽东的这一设想,是他接受了庐山会议后大反右倾的教训的结果,同时,这也表明,他有关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理论,尽管又有所发展,但仍未达到“文化大革命”时的那种程度。

  八届十中全会结束了。一种新的、与 1958年有所不同的社会主义模式和发展故略在毛泽东的思想中基本形成了。他坚信自己探索的正确性,他认为,今后的任务,就是如何在实践中贯彻、执行十中全会所确立的路线和方针。他赋予阶级斗争以至尊的地位和神奇的力量,而这样的阶级斗争却使他在对社会主义道路真诚而执著的探索中,一步一步地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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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个老问题






  科学社会主义的创始人马克思、恩格斯,曾经详尽地分析了资产阶级中央集权国家政权的特征和弊端。他们指出,最能体现这个国家机器特征的有两种机构,即官僚和常备军。这两种机构同资产阶级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们是资产阶级社会躯体上的“寄生虫”,是腐蚀着这个社会的内部矛盾所滋生的寄生虫。由此,马克思得出结论说,无产阶级革命的任务,应当是打碎、摧毁现成的国家机器,而不是简单地夺取这个机器。

  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夺取政权以后,必须而且有可能铲除和避免资产阶级国家的这些弊端,根据巴黎公社的经验,马克思指出,“在社会主义条件下,公职人员将不再是 ‘官僚’或‘官吏’,其所以能如此,那是因为除了实行选举制度以外,还可以随时撤换,还把薪金减到工人平均工资的水平,并且还以 ‘同时兼管法和行政的工作机构’去代替议会式的机构。”马克思认为,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将消灭官僚国家、官僚机构存在的条件,无产阶级政权由于其性质及其所采取的方法,不存在官僚机构复活或官僚化的问题。

  十月革命以前,列宁的看法与马克思、恩格斯的观点是相同的。在《国家与革命》中,他曾写道:

  在考茨基看来,既然被选出来的公职人员还会存在,那也就是说,在社会主义下官吏也还会存在,官僚也还会存在!这一点恰恰是不对的。”①

  十月革命后不久,列宁就改变了看法。1920年,他开始承认:“我们的国家是带有官僚主义弊病的工人国家。”②

  1921年4月,列宁比较系统他说到了布尔什维克十月革命后在这个问题认识上的变化。

  在1918年5月5日,官僚主义还没有引起我们的注意。十月革命才过了半年,我们自上而下地摧毁旧官僚机构才过了半年,我们还没有感觉到这个祸害。

  叉过了一年。在1919年3月6日至23日举行的俄国共产党第八次代表大会上,……我们说,“官僚主义在苏维埃制度内部部分地复活起来。”

  又过了两年,1921年春,即在苏维埃第八次代表大会讨论了 (1920年12月)官僚主义问题以后,在俄国共产党第十次代表大会(1921年3月)总结了同分析官僚主义有极密切关系的争论以后,我们把这个祸害看得更清楚、更明确、更严重列宁还进一步分析了苏维埃制度中官僚主义的经济根源,在于“小生产的分散性和散漫性、他们的贫困、不开化,交通的闭塞,文盲现象的存在,工农业问的缺乏流转,缺乏联系和协作。”④

  到1923年,列宁对苏维埃政权中的官僚现象作出了更为严重的估计:

  我们国家机关的情形,即使不令人厌恶,至少也非常可悲他又说:

  为了改善我们的国家机关,我们已经空忙了5年,但只不过是空忙而已,5年来已经证明这是徒劳无益的,甚至是有害的。⑥

  他还坦率地承认:

  官僚不仅在苏维埃机关里有,而且在党的机关里也有。⑦

  为了同苏维埃机构中的官僚主义作斗争,清除社会主义制度中的官僚主义,列宁晚年在理论上和实践中进行了许多创造性的工作,提出了许多宝贵的思想。但终因为去世过早,他未能进一步研究和解决这些他所深恶痛绝的、事关社会主义国家前途的重大问题。他把这个问题留给了未来社会主义的领导人。

  在斯大林的领导下,苏联在不长的时间里实现了工业化,成为世界上屈指可数的经济、军事大国。但是,与此同时,苏联社会主义制度内的官僚主义也日甚一日地发展起来,暴露出来,斯大林离开这个舞台时,留给人们更多的不是与官僚现象斗争的成果与经验,而是官僚主义的突出弊端,以及围绕这个问题在世界范围内展开的广泛而激烈的争论。而在斯大林时代之后,理论界激烈争论的已不再是社会主义社会中有没有官僚、官僚主义,而是官僚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系、社会主义能不能消灭或遏制官僚主义等一类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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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对一个老问题的新答案






  八届十中全会结束了。一种新的社会主义模式初具规模,一种新的理论框架、思维方式形成并立即付诸实践,它首先面临的问题,一是三年困难时期所遗留下来的,一是在调整时期所新产生的。根据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提出的进行一次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号召,1962年冬至1963年春,湖南、河北等地利用冬闲季节在农村进行了社会主义教育或整风整社,与此同时,在少数城市基层逐步开展了“五反”运动。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准备后,从1963年上半年至1966年上半年,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在全国部分地区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起来。历时三年多的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其目的和任务经历了一个由宽泛到集中、由浅入深、由下及上的转变,在运动的准备和初始阶段,其矛头指向了当时社会上几乎一切消极、阴暗面:总是企图复辟、篡夺领导权的剥削阶级,地主富农、反动分子的各种破坏活动,商业上的投机倒把,农村中的雇工剥削、放高利贷、买卖土地以及宗教迷信活动,在机关和集体经济中出现的贪污盗窃、投机倒把、蜕化变质分子,如此等等,不一而足。随着运动的发展,尽管其他问题依然存在并被认为是在范围和程度上都有所扩大,有一个问题却被逐渐地突出出来甚至成为整个运动的主题,这就是领导权问题,或日官僚主义者阶级问题,或日走资派问题,更宽泛一点他讲,就是干部问题,等等。不论在什么样的背景下,以什么方式提出这个问题,它都涉及到当代社会主义及社会主义思想史上的一个重大的、引起过长期争议的问题:怎样认识社会主义社会中的官僚主义现象,怎样认识和解决社会主义条件下领导与被领导、管理者与被管理者、“公仆”与“主人”之间的关系和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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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






  建国以后,中国共产党人也同样面临着这个问题。对于毛泽东来说,这早已不是一个生疏的问题了。

  早在民主革命时期,毛泽东就考虑过无产阶级政党成为执政党之后,是否会重蹈旧政权覆辙,因新一轮的官僚化而变质的问题。

  1945年7月,中国民主建国会创始人黄炎培和其他5位国民参政员,应中共中央、毛泽东之邀,为推动国共团结和谈赴延安访问。几天访问之后,毛泽东邀黄炎培等到他家里作客。谈话中,毛问黄,来延安考察了几天有什么感想?黄但城直言:

  “我一生六十多年,耳闻的不说,所亲眼看到的,真所谓‘其兴也淳焉,其亡也忽焉’。一人、一家、一团体、一地方乃至一国,不少单位都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力。大几初时聚精会神,没有一事不用心,没有一人不卖力,也许那时艰难困苦,只有从万死中觅取一生。继而环境渐渐好转了,精神也渐渐放下了。有的因为历时长久,自然地惰性发作,由少数演为多数,到风气养成,虽有大力,无法扭转,并且无法补救。……一部历史, ‘政怠宦成’的也有, ‘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个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了的,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个周期率的支配。”

  听罢,毛泽东高兴地、胸有成竹地答道:

  “我们已经找到了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只有让人民来监督政府,政府才不敢松懈,只有人人起来负责,才不会人亡政息。”

  1949年3月,新中国诞生前夕,毛泽东在党的七届二中全会上淳谆告诫全党:“夺取全国的胜利,只不过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⑧他要求全党戒骄戒躁,谦虚谨慎,不要被胜利冲昏了头脑,要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的进攻。

  毛泽东的这些思想、言论,虽然还谈不上具体和系统,但已在一定程度上接触到了问题的实质。同样值得我们注意的还有,他的这些言论所表露出来的对在社会主义条件下防止共产党变质,克服官僚化倾向的迫切愿望和坚定信心。

  建国以后,出于对执政党和人民政权建设更自觉、更迫切的考虑,毛泽东和他的战友们对克服和清除党内。政府内的官僚主义作风和现象倾注了大量的心血,颁布和发出过大量的指示和号召,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大规模的群众运动。

  1950年4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在报纸刊物上展开批评和自我批评的决定》。《决定》指出:我们的党已领导着全国的政权,工作中的缺点错误很容易危害人民的利益,领导者的地位,又容易产生骄做情绪,拒绝批评、压制批评。为此,中共中央恃决定:“在一切公开的场合,在人民群众中,特别在报纸刊物上展开对于我们工作中一切错误和缺点的批评和自我批评。”

  同年5月1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在全党全军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要求各级党组织结合总结工作,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克服党内、首先是领导干部中的居功自傲情绪、命令主义作风,以及少数人贪污腐化、政治上堕落颓废、违法乱纪等错误,密切党和人民的联系。遵照中央的指示,全国各级党的组织普遍进行了整风。

  1951年11月30日,毛泽东以中共中央的名义批转了华北局《关于逮捕大贪污犯天津地委前任书记刘青山和现任书记张子善向中央的报告》。他指出,这件事给中央、中央局、省市区党委提出了警告,必须严重地注意干部被资产阶级腐蚀发生严重贪污行为这一事实,注意发现、揭露和惩处,必须当作一场大斗争来处理。⑨

  1951年12月1日,中共中央作出《关于实行精兵简政、增产节约、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和反对官僚主义的决定》。《决定》把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作为贯彻精兵简政、增产节约这一中心任务的重大措施。不久,在全国范围内开展了大规模的“三反”运动。

  1952年1月1日,毛泽东在元旦团拜会上号召:“我国全体人民和一切工作人员一致起来,大张旗鼓地、雷厉风行地,开展一个大规模的反对贪污、反对浪费、反对官僚主义的斗争,将这些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毒洗干净!”

  1952年2月3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三反”运动应和整党运动结合进行的指示》, 《指示》要求在“三反”运动的基础上,按照党员标准八项条件,对党员进行登记、审查和处理;对所属干部作一次深刻的考察和了解,坚决清除贪污蜕化分子,撤换那些严重的官僚主义分子和居功自傲、不求上进、消极疲塌、毫不称职的分子的领导职务,大胆提拔一批德才兼备的优秀分子到各种工作的领导岗位上来。

  1953年1月5日,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反对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和违法乱纪的指示》,《指示》中,毛泽东强调官僚主义和命令主义在我们党和政府中是一个大问题。他提出,反对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和违法乱纪这件事,应当唤起我们各级领导机关的注意。官僚主义和命令主义,在我们的党和政府,不但在目前是一个大问题,就是在一个很长的时期内还将是一个大问题。典型的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和违法乱纪的事例,应在报纸上广为揭发。《指示》要求:各级领导机关要在1953年结合整党、建党及其他工作,从处理人民来信入手,检查一次官僚主义、命令主义和违法乱纪分子的情况,并向他们展开坚决的斗争。根据中央指示,全国展开了“新三反”运动。

  1956年11月15日,毛泽东在党的八大二次会议上号召全党要艰苦朴素,与群众同甘共苦。他说:“我们一定要警惕,不要滋长官僚主义作风,不要形成一个脱离人民的贵族阶层。谁犯了官僚主义,不去解决群众的问题,骂群众,压群众,总是不改,群众就有理由把他革掉。我说革掉很好,应当革掉。”⑩他向全党宣布:我们准备在明年开展整风运动。整顿三风,即一整主观主义,二整宗派主义,三整官僚主义,当时,他把官僚主义的内容概括为:不接触干部和群众,不下去了解情况,不与群众同甘共苦,还有贪污、浪费,等等。(11)

  1957年2月,毛泽东在他著名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的讲话中,又从社会主义矛盾学说的高度,分析了官僚主义问题。他指出,领导与被领导之间的矛盾,国家机关某些工作人员的官僚主义作风同群众之间的矛盾,是人民内部的矛盾。(12)他甚至认为,当时在工人学生中发生的一些“闹事”事件和社员“闹社”事件,其原因虽然很多,但主要的原因,还是领导上的官僚主义。这种官僚主义的错误,有一些是要由上级机关负责,不能全怪下面。(13)同年3月18日,毛泽东在济南党员干部会上发表讲话指出,革命胜利后,党内有一部分同志,意志有些衰退,革命热情有些不足,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少了,而争名誉、争地位,比较薪水、比较吃穿、比较享受,这么一种思想出来了。他提出,要经过整风,把艰苦奋斗的传统好好发扬起来,使革命意志衰退的人;重新振作起来。(14)

  同年3月19日,毛泽东在南京党员干部会议上发表讲话。他强调说,我们要保持革命战争时期那么一股劲,那么一股革命热情,那么一种拼命精神,把革命工作做到底。他提醒全党注意不要靠官,不要靠职位高,不要靠老资格吃饭,要靠解决问题正确吃饭。他指出,在战时,我们有一些缺点,人民还谅解我们,而在和平时期,如果不坚持密切联系群众,人民对我们的缺点很自然就难于原谅了。上级跟下级还是要打成一片,干部跟士兵还是要打成一片,还要准许下级批评上级,士兵批评干部。(15)

  同年4月27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整风运动的指示》。《指示》指出,为了适应我国由革命时期转入建设时期的新形势,为了克服近几年来党内新滋长的脱离群众和脱离实际的官僚主义、宗派主义和主观主义,有必要在全党进行一次普遍深入的整风运动,以提高全党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水平,改进作风,适应社会主义改造和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更好地调动一切积极力量,团结一切可能团结的人,为建设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奋斗。4月30日,毛泽东邀集民主党派负责人和无党派民主人士进行座谈,讲明整风的意义,表明共产党的真诚态度,欢迎他们帮助共产党整风。

  1957年的整风运动,是毛泽东和党中央根据建国以来历次整风运动经验的总结,根据社会主义建设新时期对执政党建设的新要求,同时也是根据当时党内所出现的一些新问题而领导发动的。但由于反右派运动的严重扩大化,同时也由于这类运动几乎没有触及到党和国家领导体制内所存在的一些深层次的问题,这次运动的结果,实际上远离了发动者的初衷。毛泽东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他对用整风这种形式来反对官僚主义充满了信心。他说,对共产党来说,整风就是改造,将来还要整风。“你说整了这次凤就不整了?整了这次风就没有官僚主义了?只要过两三年,他都忘记了,那个官僚主义又来了。……所以过了一个时候就要整整风。”(16)

  阶级斗争扩大化严重地破坏了党内的民主生活和新中国的民主化进程。而以阶级斗争扩大化为后盾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宗派主义,更是使人难于识别、批评和抵制。1958年大跃进得以发动的原因固然很多,但凭借着阶级斗争扩大化而膨胀起来的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和命令主义不能不说是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我们从“大跃进”中那些令人惊愕的指标、那些狂热的场面,荒诞的口号及惨重的损失后面,不难看到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命令主义等等泛滥的鲜明烙印,不难看到党内民主生活的萎缩与倒退。在大跃进结束时使人感到严重不安的,不仅有经济上的巨大损失,还有党群、干群关系的败坏和党内民主生活的缺乏。

  美国学者迈斯纳认为,“大跃进运动的平均主义和民粹主义具有深刻的反官僚主义倾向”,它“限制了官僚主义者的活动,缓和了官僚权力与社会相分裂并凌驾于社会之上的进程。”(17)这里,迈斯纳显然是被大跃进群众运动的表象及限制、取消资产阶级法权之类的口号或措施所吸引了。他没有看到在大跃进中目的与方法、主观愿望与客观效果、理论与实践的巨大矛盾,没有看到在运动中强迫命令的成份多于自发和自愿,盲目多于自觉,政治上的压力更多于经济上的需要。正因为如此,他也就难于准确地判断在大跃进以后的年代里一些矛盾的性质和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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