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我在长沙约莫住了三个月,因为我返回北平之前,有很多事情要办妥。我回京途中,顺路到上海探访湖北教育会主席和江西省省长。在我离长沙前几日,毛泽东示意他会和我同行,他说:“千万请严守秘密。我要告诉你,北平、广东、上海(事实上无处不是)巳成立了共产主义小组,有十多个代表预备在上海集合,召开一个秘密会议。这个会议的目的是正式成立中国共产党。我是长沙的代表,我十分希望你和我一起赴会。”
我对他说:“我们可以同船到上海,但我不参加你们的会议。”
他坚持道:“去吧!你到那里去,跟那些同道见见面,听听他们的意见,同他们谈谈!”
我反问道:“有什么好谈的?你们的会议又不是讨论小组,一切巳经决定了,现在就是要成立中国共产党,如果我赴会,我便成为中国共产主义的谛造人之一!我便要受中国人民注视一百年、一千年、要向人道主义负责一万年。
我对你说吧,我不预备参加成立共产党!”
毛泽东答道:“如果我们戮力以赴,共产党在三十年至五十年的时间,也许便能统治中国。”
“这完全要看你们怎麽进行了。”我说:“我亦相信,经过一段长时期的斗争,共产党有可能统治中国。但这对中国人没有好处,共产党的统治也不会长久。”
“但是,如果我们想法子成为中国的统治者,你不以为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吗?”毛泽东问道。
“不,我不这样想。”我答道:“我最好引老子的话来答你:『治大国若烹小鲜。』”
毛泽东此时纵声大笑。他以为我闹着玩。他不知道,也永不了解,我是非常认真说话的。我实际上全心全意赞同所引老子上面的说话。
当天下午,毛泽东同我坐着河渡,由西门出长沙。我们住在同一客舱,我用上层,他用下层。很多朋友下船来跟我话别,他们知道我快要回法国了,我们于是整个下午忙于同他们谈这谈那。入夜,河渡启碇,我们睡个痛快。当进入洞庭湖时,我们恍若置身汪洋大海中,给无边无际的水环绕着。毛泽东首先醒来,走去坐在甲板上。稍後,我跟着出去,注意到他袋里有一本薄薄的小书。我问他那是什么,他拿出来,把那题目《资本主义制度大纲》给我看。我打趣的说:“你研究资本主义,就能成立共产党了?”毛泽东浅浅一笑,没说什么。为打破沉默,我接着道:“我很了解,你要做共产主义者,根本不用去学习,也毋需读这类书,最要紧的还是信仰。这就是为什么共产主义好像一种宗教。”毛泽东又是微笑,仍没有答话。最後为打破闷局,我问他是否巳吃早点了,他答道:“还不见呢,我正等着你,我们一起吃吧。”
河渡很快抵达汉口,我们分手了。我上岸,而毛泽东到上海,我们相约在沪滨碰头。他把秘密地址交给我,待我在鄂赣办完事後可找到他。
我到达上海时,直趋法租界环龙路,依毛泽东给我的门牌找到屋子。房内放有两张床,其中一张无疑是留给我的,但是毛泽东不在。他在黄昏时回来,对我说,他们跟巡捕有麻烦,巡捕曾向他们作冗长的审问。因为学校正值假期,他们几经困难,巳获淮使用一间女校的一个课室。虽然他们开会时锁上所有门户,但仍被巡捕查出,现在不能在那儿开会了。这些法租界的巡捕非常机警,代表们到哪里去,他们便跟到哪里。各代表于是不敢再大夥儿一起开会,分散于各处,只由一两名代表担任联络人。几天後,巡捕松弛下来,但他们仍照样保持严密的警戒。
有一天,毛泽东看来比平时快乐,对我说:“我们巳想出一个新的计划。
有一位代表的女友是浙江嘉兴人,她说我们可以扮作游客由上海去西湖,行经嘉兴时,就在嘉兴城外的南湖的船上开会。为了避开巡捕耳目,我们要加倍慎重,必须假装买火车票去杭州西湖,火车上有很多游客,到嘉兴时,我们便落月台下车去也。然後混在人群里,直至火车驶离。倘若巡捕由上海跟踪我们,也不会想到这一点的。而且,他们对上海市外的情形,也不大了解。你同我到嘉兴,会後,我们可以到西湖逛逛。我自出娘胎以来便听说西湖景色甲天下,现在,多谢上海的巡捕,我可以去游西湖了。”
“好极了,”我同意道:“我们明天就逛西湖。”
翌晨七时,毛泽东和我离开居处,到车站买三等票去杭州。我们进入火车站以後,约在九点钟的时候,就看到一块巨大的白色路牌,上有“嘉兴”两个大字。火车一抵达,我们即跳下去,混入月台上的人群中。过了一会,我们尽量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出去,步向大路。快近城了,我凝视湖水,思量着这些平静的湖水不久便要诞生一只怪兽--中国共产党。其他的代表亦巳走下火车,但他们要开会,身上却没有认识的标志。毛泽东和我在走路时,虽没有人跟踪,但我们仍是小心翼翼。我们在横街找到一间小旅馆,租了一个房间过夜。
房内有一张,一张小桌子。床十分大,约占了房间的三分之二,几乎没有地方走动。蚊帐洁白乾净,我乾脆就留在房内了。在炎夏里,一个好蚊帐是找房子的重要的条件。我们刚安置妥当,毛泽东便要到开会的地点去,他执着我的手臂嚷道:“我要你同我去逛逛南湖!”
“不去了,我在这儿等你回来。到时我们才一起去逛西湖。”我答道:“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你不跟我去看南湖,真不痛快,”毛泽东接口道:“我打算迟至黄昏才回来。代表们要在船上吃饭,所以你不要等我吃晚饭了。”
说过话後,他瞪了我一阵,然後不发一语的离开。我写好几封信,然後慢慢的沿着南湖岸边散步,眼看舟艇缓然驶过。在船上举行秘密会议,真是好主意,我猜那只船上会诞生中国共产党。湖里的泥水使我想起《圣经》上的大洪水,假设共产党君临中国,新的洪水定必卷走这个古老的国家,那真是浑浊黑暗的污水。
晚饭时,还是没有毛泽东的讯息,我便洗个澡,由小窗往外眺望以排遗时光。虽然天未入黑,水平线上巳随处可见渔光泛映。我熄了房灯,上床睡去。
两三个钟头後,毛泽东回来了,他打开蚊帐,问道:“萧先生,你睡了?”
“是的,”我答道:“我睡了。但请勿打开蚊帐,这儿的蚊很可怕,它们会飞进来的。今天的工作可称心?”
“是的,称心极了。”毛泽东答道:“我们在船上一直谈得无拘无束!你不来,真可惜。”
我随即答道:“你看,你在感激自由呢!在上海,你不能自由自在和你的同道谈话,你不能自由开会,巡捕到处跟踪你,你不喜欢这样,虽然这种情形不过几日。如果在俄国,则几乎由朝至晚,每一日你走到哪处都是如此!有哪一群人能在俄国找到『南湖』这种地方?你这样热爱自由,却竭思殚虑地准备去破坏同胞的自由,将中国造成第二个俄国?你们在会上决定了什么?你们计划采取什么行动?”
毛泽东沉着的答道:“我们决定必须将中国造成第二个俄国!我们必须组织起来,奋斗到底。”
“你们怎样组织起来?”我问。
“代表们都不是乌合之众,”毛泽东解释道:“他们有些人学识丰富,能读日文或英文。我们决定必须首先成立一个核心小组,这核心小组将成为中国共产党。之後,我们将安排宣传工作,并准备实行特别的行动计划。第一步是策动劳动阶级和青年学生投向共产主义。然後,我们必须建立充裕的经济基础。这说明为什么一定要归属第三国际。”
“但是,”我抗议道:“第三国际是俄国。你们为什么不组成第四国际呢?”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毛泽东问道。
“第四国际,”我解释道:“是共产主义的理想部分,它是马克斯和普鲁东的理想结合,它是自由的共产主义。你还记得我所说关于人力车的双轮吗?
自由共产主义的人力车就是具备两个轮子,它不需要另外的力量支持它!如果你同意沿着第四国际的路线组织你的运动,我将为它贡献一生!”
“一千年後我们再谈它罢。”毛泽东苦着脸,一边说一边打开蚊帐上床。
简直汗臭薰天!不过,我巳经习惯这种强烈的气味,正如古语所云:“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但我还是觉得应该向他建议:“你不去洗澡吗?可以在这旅馆洗,我刚洗刚了。”
对此,毛泽东答道:“我懒得去洗了。我们现在睡,明天可以早起去逛西湖。”他一边说一边躺下,伸了个懒腰,可是,无可避免的,又展开对共产主义和自由、国家或个人等继续不断的讨论,我们还未停止谈话,天几乎发白了。毛泽东是条睡虫,从不愁睡不着,而睡在大床上,我不觉得他就在旁边。
我醒来时,晴天碧朗,而毛泽东还沉睡未起,于是我仍静静的躺着。过了一会,他张开眼睛,我便唤他:“润之,天大白了,起来吧!”
“什么时候?”他问道:“我再睡一会儿行吗?”
我说:你可以再睡,我则尽可能安静的起。半小时後,他醒了,马上起来,说:“什么时候?我们错过火车了吗?”
“没有,不用担心。”我对他说:“还早呢!每日有很多班火车从这里去西湖。”
天色明媚,和风由南湖四岸吹送夏花的芬芳香气。我伫立呆望湖中良久,这里巳没有画舫了,一切复归宁静,但想到昨日在这一泓清澈的湖水之上曾产生了什么--是苦涩的湖水,是毒汁?我愁然背转过来。
因为火车上的搭客很少,我们又长谈了几个钟头,但这次却是言不及义。
我们抨击共产主义运动的领袖陈独秀,因为他太书呆子气了,外貌相当布尔乔亚。李大钊似乎更合我们的脾胃,但俄国人显然喜欢陈独秀,而他也是南湖之会的主要策划人。
下午,我们抵达浙江省会杭州,沿湖岸而筑的房舍、道路和园圃构成一幅笔墨不能形容的美景。“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想起这句形容杭州是尘世乐土的古话,我确信这是一点都不夸张的。
毛泽东和我参观了许多名胜古迹,可是尽避外在世界富丽堂皇,我们却落落寡欢。我偶尔说:“你看这些千奇百怪的园圃吧,它们怎麽造成的?怎麽游人会不费一钱来这里享乐呢?”
毛泽东答道:“这是罪无可恕的产物。许多人化钱去达成罪恶的目的。”
“那麽,我们今天便是两名当世的小罪犯了。”我微微一笑。
“我们明天必须马上便走!”毛泽东说。
翌日,我们乘火车返上海,毛泽东不久即回长沙去。我逗留一周,办妥事务,然後折返北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