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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邓发被贬黜与中央党校的三次改组






  1941年9月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后,毛泽东四面出击,向王明、博古、张闻天等国际派发起全面进攻。毛的进攻的步骤是先行夺回被国际派长期控制的意识形态宣传部门和延安各类学校的领导权,继而全面整肃党和军队中的留苏分子,用自己的思想彻底改造全党。中共中央党校的改组就是毛为实现这一目标,将两个战役一并进行的一次重大战略行动。

  中央党校是中共为对党的中高级干部进行马克思主义基础训练而设置的干部教育机构,1933年3月以“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之名创立于中央苏区“红都”瑞金。由于处在战争环境,设置极其简单,学制也较短,分别从两个月到六个月不等。1935年11月中央红军长征结束后不久,因长征而停办的“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在陕北瓦窑堡复校并易名为“中共中央党校”。

  虽然自1933年后,董必武长期具体领导中央党校,但是张闻天作为党在意识形态方面的最高负责人和前“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校长,他在中央党校具有广泛的影响力,所以中央党校的教学安排或讲授内容一直都处在张闻天的直接或间接的控制下。1937年5月,董必武调任陕甘宁边区政府代主席,由李维汉接任中央党校校长。1938年3月政治局会议后,又改由康生担任校长一职。康生就任中央党校校长虽仅半年左右,但他在党校营造出的神秘紧张的气氛却给当年在党校学习的干部留下深刻的印象。①1938年11月中共六届六中全会后,中央党校校长一职空缺下来,陈云以中央组织部部长的身份代管中央党校,直至1939年底邓发担任中央党校校长为止。

  作为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原政治保卫局局长的邓发被任命为中央党校校长,是邓发在中共核心层的地位进一步衰落的反映。遵义会议后,毛迅速疏远与周恩来、博古关系密切的邓发。1935年10月,中央红军长征一抵达陕北,毛就将邓发贬为中华苏维埃政府西北办事处粮食部长,1936年6月,又以向共产国际汇报为借口,将邓发打发去莫斯科。1937年9月,邓发自苏联返国后,毛泽东不准邓发返回延安,而让邓发在迪化作地位较低的中共驻新疆代表和八路军驻新疆办事处主任。在中共实现战略大转移,加紧调兵点将,竭力发展军事力量的关键时刻,毛把邓发箍在远离国内政治中心的迪化,使邓发彻底丧失了在八路军、新四军建功立业的机遇。1939年未,邓发奉命返回延安,随即就任中共中央党校校长,1940年初又被任命为中共中央职工委员会书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两个职务均是1938年春毛为考察刚从苏联返国的康生而有意让他担任的闲职,随着康生获得毛的信任,被任命为中央社会部部长,康生留下来的这两个闲职就改由昔日权倾一时的中共“契卡”首脑、今天正在走下坡路的邓发来填补了。在这段时期,邓发应张闻天的邀请,还曾前往马列学院,在张闻天主持的“十年苏维埃运动”全院大课上讲过苏区保卫工作。②

  ①宋平:《张闻天同志对于干部理论教育的贡献――重读<中央关于办理党校的指示>》,载《延安马列学院回忆录》,页38。

  ②雪苇:《在延安马列学院三班的听课回忆》,载《延安马列学院回忆录》,页123。

  邓发是参加过1922年香港海员大罢工和组织1925年省港大罢工的中共党内少数出身工人阶级的著名领袖,一身兼有早期共产主义者清教徒式的理想主义和狂热的苏联崇拜者的性格特征。1935年后,因被剥夺了情报肃反大权和在中共核心层影响力的下降,邓发的狂热性大为减弱,开始对党内高层政治生活的复杂性逐渐有所认识。1936至1937年,邓发居苏联一年,参加了以王明为团长的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和王明有了较多的工作联系。返回延安后,邓发对毛表现出有尊严的承认态度,但是并无曲意的奉承和吹捧,与毛的关系始终限于正常的工作范围。

  邓发上任后不久,很快就因中央党校的课程设计问题与毛泽东发生了分歧。邓发就任中央党校校长时,已是毛提出“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口号的一年后,中共文宣部门的气氛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1940年2月,中央党校的教学方针已被中央书记处规定为“由少到多,由浅入深,由中国到外国,由具体到抽象的原则”。① 然而这个时候的中共文宣大权仍由张闻天掌握,而邓发对莫斯科原教旨主义的敬意并未因自已境遇的改变而稍有减退。中央党校的教学计划尽管已作了较大的变动,但是作为中共干部理论教育的重镇,中央党校的学员,尤其是高级班的学员,仍需学习政治经济学、历史唯物论与辩证唯物论、近代世界革命史等课程。尽管教学课目已一再精简,但是毛泽东仍然很不满意,因为只要讲授这些课程就必然给那些留苏、留日的“红色教授”提供“掉书袋”的机会。

  ①《中央关于办理党校的指示》(1940年2月15日),载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7―1947)》(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2年),页212。

  毛泽东另一个说不出的恼怒,则是邓发对学习毛的著作未予以足够的重视。毛相信,自己的著作是不大被“红色教授”看得起的。中央党校虽然也组织学员学习讨论毛的论文,但在毛眼中,这些大多属应景之举。特别令人生气和无可奈何的是,即使深受毛泽东青睐、被毛指定干部必读的《联共党史》,也不得不由那些号称精通俄文,熟悉苏联情况的“红色教授”来讲授,于是在毛泽东的眼里,中央党校不啻是一座被冥顽不化的“教条主义者”统治的堡垒。

  毛泽东原先对中央党校并不十分重视,和军队相比,中央党校一类文宣单位在毛的政治天平上只占较轻的份量。对于信奉“枪杆子万能”的毛泽东而言,掌握并牢牢控制军队是其考虑一切问题的出发点――“有了军队可以造党”这句名言,最典型地反映了毛在军队与党关系上的“唯枪杆子”主义的倾向。因此,1935年后毛有意让国际派继续控制中共文宣阵地,作为对方让出军队领导权的一笔政治补偿。但是,随着毛泽东权力不断得到加强和巩固,毛已不满足于仅仅领导中共军队。毛现在已基本控制了党,并正努力以自己的意志全面改造党,正是到了这个时候,原先不甚被毛泽东看重的中央党校等一类单位就变得极其重要了,现在毛不仅有时间而且有精力来过问中央党校的“教条主义教学方法”了。

  当然,毛泽东关心的绝不仅仅是中央党校的“教学改革”,他对中央党校之所以有强烈兴趣还基于另一现实考虑:根据中共中央原先的决定,中共七大将于1940年在延安召开,各根据地和国统区党组织推选的七大代表已陆续来到了延安。但是毛泽东并不愿在无绝对胜利把握的情况下召开七大,他迫使中央政治局接受自己的主张,将中共七大推迟举行。但是毛又不愿放这些代表返回原地,他要利用这一难得的时机对七大代表进行逐一的考察和清理。将七大代表安排进入中央党校学习,是毛泽东要求七大代表留在延安的最能说出口的理由,而中央党校又是安置这批干部的最佳场所。

  在这种形势下,中央党校的责任不可谓不大也。一方面,中央党校要进行自身的改造,另一方面,它又被毛赋予了特别任务。显然,邓发将不足以承担如此重大的使命,无论是邓发对毛的态度,抑或是邓发与王明等国际派的关系,都使毛对邓发不能放心。

  但是,邓发毕竟是中央政治局的成员,毛一时又没有充足的理由可将邓发的校长职务罢免,于是,毛泽东再次施出他惯用的“掺沙子”办法――继续保留邓发的校长职务,但调彭真任中央党校教育长,让彭真掌握中央党校的具体实权,从而架空邓发。

  1941年上半年,毛泽东将担任中共晋察冀分局书记的彭真从华北调回延安。同年12月,毛泽东对中央党校进行第一次改组,邓发虽然继续留任校长一职,但却又在中共中央内专设一个中央党校五人管理委员会,用以分散邓发的领导权限。该管理委员会除邓发为委员外,毛的两个重要助手彭真、陆定一,以及中央组织部的王鹤寿、军委总政治部的胡耀邦也名列委员之中。①

  离中央党校第一次改组不到三个月,整风运动就在延安全面展开,一时延安各机关、学校高干约三百至四百人被集中进中央党校。为了落实毛的整风计划,1942年2月28日,中央政治局发布《关于党校组织及教育方针的新决定》,宣布对中央党校进行第二次改组。这次毛泽东亲自出马,任命政治地位远逊于邓发的彭真为中央党校主管整风运动的最高负责人。毛又一次施出釜底抽薪的谋略,将中央党校的领导权进一步分散,宣布将党校划归中央书记处直接领导,由毛泽东负责对中央党校的政治指导,任弼时负责组织指导,日常工作由邓发、彭真、林彪组成的管理委员会主持,取消1941年12月成立的党校管理委员会。②这次改组后,邓发虽继续留任党校校长,但他的权限已被削夺殆尽,仅负责主持教务会议。彭真则被委以主持权力极大的政治教育会议,并和陆定一一道主编指导整风的刊物《学习报》。至于林彪,虽被责成主持中央党校的军事会议,但林彪并没到中央党校就职,而是前往重庆代表毛与蒋介石会面,并留在重庆中共代表团,直至1943年7月才返回延安。

  经过第二次改组,原先对党校工作事无巨细“都事必躬亲”的邓发在中央党校已成了一个光杆校长。从现有资料看,邓发没有对毛作出任何抵抗,他平静地接受了这种屈辱性的安排。不仅如此,邓发在公开场合对毛泽东的整风计划还表示了一般性的支持。③然而他仍被完全排除在彭真领导的整风领导核心之外,而他所负责的教务会议也因中共中央下令中央党校废除原有的所有课程,事实上已名存实亡。④这样,邓发这位被中央党校炊事员、勤务员亲切地称呼为“邓大哥”的政治局候补委员兼中央党校校长,在党校已处于无事可干的境地,邓发除了过问一下党校的蔬菜生产和扩大猪圈等一类杂事,⑤只得将工作重点转入延安的中央职工运动委员会。

  ①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126、255。

  ②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126、255。

  ③1942年2月1日,邓发主持了中央党校开学典礼,就是在这次大会上,毛泽东作了有名的《整顿学风、党风、文风》的演说。在毛报告前,邓发在会上作的开场白里提出将以克服教条主义与主观主义作为党校教育的新方针。整风运动开始后,邓发经常在一些场合以自己经历讲述“工农分子与知识分子结合的必要”。参见《中共党史人物传》,第1卷(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0年),页363。

  ④中共中央政治局于1942年2月28日作出的《关于党校组织及教育方针的新决定》明确规定,中央党校“停止过去所定课程,在本年内教育与学习党的路线”。参见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255。

  ⑤《中共党史人物传》,第1卷,页364。邓发、项英、彭德怀是中共局面改善后少数几个仍保留有早期共产主义者清教徒式工作和生活习惯的高级领导人。1939年底邓发自新疆返回延安后,发现一些人已开始追逐生活享受,对此邓发十分气愤,他感叹道:“我们党是一个劳动阶级的党,但是现在,一小部分人已经忘本了。”参见司马璐:《斗争十八年》(节本),页74。

  1943年3月,邓发挂名中央党校校长的日子正式结束。邓发被解除了中央党校校长的职务,被打发到由刘少奇担任书记的中央组织委员会的下属单位民运工作委员会作一名空头书记。毛泽东亲自兼任中央党校校长,彭真、林彪担任副校长。林彪之被毛泽东挑选作党校副校长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毛需要借用林彪的军人身份,震慑党机关和党的高级干部。

  然而林彪对此新职似乎并无兴趣,他固然全力支持毛泽东,却不愿多出头露面,更不愿以自己的手去惩治别人。对林彪的倦怠,毛泽东表示宽宏大量,他允许林彪只挂副校长的头衔,不到中央党校去视事,而将中央党校的日常工作交彭真主持。

  至此,中央党校完成了它的第三次改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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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彭真与中央党校的彻底毛化






  毛泽东为什么挑选彭真作中央党校的总管,让这个既非中央委员、又未参加过长征、长期在白区从事地下工作的“城市职业革命家”来主持审查包括参加过长征的老干部这样一个涉及要害的工作?答案只有一个:彭真是中共党内刘少奇系统的第一号大将,毛意欲借助刘少奇的支持,利用彭真在中央党校整肃异己,以巩固自己在党内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彭真又为什么在中央党校为贯彻毛的整风部署日夜辛劳?答案也只有一个:刘少奇、彭真要借助毛泽东的力量,利用主持中央党校整风运动的难得机会,整肃其在党内的政敌,为刘少奇作为“白区正确路线代表”奠定基础。这就是彭真之被毛泽东责成领导中央党校,和彭真在中央党校大树毛泽东权威的全部底蕴。

  彭真调入中央党校后,立即将校长邓发撇在一边,当仁不让地将党校的所有重要权力抓在手中,并采取一系列措施全面落实毛泽东的整风意图,使中央党校的里貌和风格都发生了根本性变化。

  为适应中央党校作为大规模干部“再教育中心”的需要,彭真将延安的等级差序制全面引入中央党校,实现了中央党校的机关化和官僚化。

  中央党校原先就有按入学干部的原有级别分班的惯例,但是在1942年前,由于学制较短,高级班与中、初级班学员的政治待遇差别并不十分明显,学校的管理机构也较为精干。但是随着来延安准备参加中共七大的代表和延安各机关、学校的高中级干部陆续进入中央党校,原有的管理机构已不能适应新的局面。在党校学习的高级干部,他们的身份兼具两重性质:一方面是接受教育和审查的学员,另一方面又是曾掌管一方或一个部门的负责干部。如何使这批干部既能接受审查,又不致过份影响他们的情绪,这就成了一项急待解决的问题。

  为了解决这两者之间的矛盾,彭真制订了两项制度:第一、将依照干部级别分班的原则固定化和制度化,在中央党校分别成立代表班(七大代表)、旅级地委及旅级以上干部班、团级及县级干部班等不同班次,使即将展开的干部间的“批评与自我批评”局限于同级干部范围内;第二、在中央党校确立优待高干的政策,明文规定凡中央委员、旅级及地委书记以上干部,其妻子愿意随丈夫入中央党校学习者一律可照顾入校,而免除其家属的资格审查程序。①同时,原配有勤务员的高干,准许其将勤务员带入学校归自己使用。②

  ①《中共中央关于中央党校学生入学与调动问题的规定》(1942年3月11日),载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260。

  ②彭真:《中央党校计划》(1941年),载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124。

  与上述两项制度相配套,中央党校还增设了新的管理机构,从学校总部机关、各部及附属的组织教育科、秘书科直至各支部,建立起垂直的组织系统,并配备了专职政工干部(部组织教育科在各支部都派有负责联络的组织教育干事),形成了一个严密的组织网络。经过这番改造,党校的机构迅速扩大,在1944年初至1945年夏党校的鼎盛时期,全校人数共约六千多人,其中一半为教职员工。①伴随着机构扩增,官僚化趋向急剧增长,原中央党校曾经存在着的学员与学员之间、学员与学校管理干部之间的那种相对平等的关系基本就被扭转了过来。

  彭真领导中央党校后党校发生的第二个重大变化,就是彻底废除了党校系统讲授马列基础知识的传统,而代之以学习毛泽东、刘少奇、康生等的论著,以及经过选择的斯大林著作和《联共党史》,并将“学习”与展开党内斗争紧密地结合起来。

  按照1941年底中共中央制定的《关于中央党校计划》,第一次改组后的中央党校仍然必须讲授经过重新编排的马列基础知识,以及中国和世界近代革命史。此计划还对中央党校学员的学习时间作了明确规定,将原先半年至一年的学习时间延长为两年。②然而到了1942年2月28日中央政治局作出《关于党校组织及教育方针的新决定》时,毛泽东干脆宣布自即日起,中央党校停止过去所定课程,对学员的学习期限也不再作出硬性规定。显然,党校学制长短必须服务于毛的政治目标,当毛泽东要打击张闻天等人时,他一再抨击延安的干部教育制度既繁琐又费时;而当毛泽东要利用党校达到自己功利主义的目的时,他又执意将大批干部长期集中在党校,不把他们的头脑“洗干净”绝不善罢甘休。

  彭真对毛泽东的意图心领神会,他巧妙地将中央党校的“学习”引向对王明、博古等国际派的怀疑和攻击,又使这种“矛头向上”的批判和对干部本人的清算挂起钩来,结果无休无止的学习、批判、审查将学员拴在党校长达三至四年。在毛泽东的总策划下,彭真使中央党校完全变成了政治斗争的大舞台。

  中央党校由彭真担任领导后所发生的第三个变化,也可以说是最重大的变化,是彭真和中央社会部、中央组织部密切合作,使中央党校在长达二、三年的时间内,成为中共最大的干部审查中心。

  把党创办的军政学校权充“有问题”干部的审查收容所,在1942年前即曾有过先例。1937年3月31日,中共中央政治局作出《关于张国焘同志错误的决定》,在这前后,一批红四方面军高级干部被送入抗大“学习”。抗大为红四方面军高级干部专门编了三个班,③许世友、王建安等著名将领都曾被安置在该校“揭发、清算国焘主义”。因不堪忍受株连,许世友、王建安等曾议论率在抗大“学习”的红四方面军干部返回鄂豫皖或川陕打游击,但被人打了“小报告”,为此许世友等曾受到以董必武为主席的审判委员会的审判,并被处以徒刑。毛泽东权衡利弊后采取怀柔政策,最终陆续开释了被拘押的许世友和在抗大“学习”的红四方面军高级将领,这样抗大作为“有问题干部”的审查和收容中心的历史才告一段落。

  ①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165、127。

  ②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165、127。

  ③《李先念传》编写组编,朱玉主编:《李先念传(1909―1949)》(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页310-311;另参见《成仿吾传》编写组编:《成仿吾传》,页112。

  中央社会部渗入中央党校作政治情报工作也不是自1942年始,然而在整风运动前,中央社会部在党校的活动处于极其秘密的“地下”状态。抗战爆发后,中央党校对外的代名一度称作“中山图书馆”,康生领导下的中央社会部主办的“敌工训练班”,将毕业的学员作为中央社会部的耳目秘密打入“中山图书馆”。这些潜伏在党校各个部门的耳目必须定期回社会部全面汇报在中央党校的地下侦察活动。①

  中央党校与中央组织部存在密切关系则完全是公开的。中共中央规定凡进入中央党校的干部,除来自军队系统和边区系统先由军委总政治部和西北局审查其政治条件再报中央组织部统一审查外,中央直属系统及外地来延安的党政军干部一律得由中央组织部审查其政治条件,才可入党校,而干部在中央党校“结业”后,也统由中央组织部分配工作。②

  1942年,康生领导的中央社会部公开进入中央党校,与彭真领导的中央党校、陈云李富春领导的中央组织部密切配合,结成了一个完全效忠于毛泽东的“铁三角”:中央党校作为高干的“思想改造”中心,入校条件十分严格,须由中央组织部逐个审查认可后方能入学;中央党校又是审查中心,经中央组织部审查批准入校的学员,还得再次接受中央党校的政治审查,学员在校期间非有特殊情况一概不得调出;中央社会部配合党校的政治工作,凡经审查认为“有问题”的人,“情节严重”者移送中央社会部,“一般问题”者留校隔离审查。

  因此,除了一部份与毛泽东关系密切的高干和一般中下级干部外,进入中央党校的干部还包含下里两类人:一类是虽无重大政治历史问题,但曾在不同时期程度不同地与国际派或“经验主义者”有较多关系的干部;另一类是政治历史有“嫌疑”的干部。例如1943年8月16日,中央书记处在致邓小平转太行分局各同志的电报中就要求送“有造就前途的高级上级干部四百至五百人”和“犯错误难处理的干部”来延安学习。③

  ①司马璐:《斗争十八年》(节本),页77。

  ②《中共中央关于中央党校学生入学与调动问题的规定》(1942年3月11日),载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256-257。

  ③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158。

  由于进入中央党校的干部情况各异,中央党校在学员编班问题上采取了特别的安排:在党校内,既有按干部级别分类组成的班,也有依“政治可靠性”的类别组成的班。

  1943年后,送入中央党校的干部人数大增,其中大量是所谓“有问题”的干部,在彭真的主持下,分别将这类干部集中在下列单位:

  中央党校三部:其成员多为被解散合并至中央党校的前中央研究院的知识分子干部。

  中央党校第六部:其成员多为来自国统区的干部和青年知识分子。

  上述两个部是中央社会部在党校深入活动的重点单位,也是“挖”出“特务”、“叛徒”最多的单位。中央党校三部和六部学员的最重要工作就是“交待问题”。

  在彭真的主持下,中央党校整风领导班子借助保安和组织两股势力在校内“大破大立”:破对国际派和“经验主义者”的迷信,立对毛泽东、刘少奇的赞颂和服从。从1942年春始,中央党校就充斥着捧毛、捧刘的浓厚空气,到1945年,校名也曾一度改为“中共中央毛泽东党校”。①

  1942年5月14日和5月16日,《解放日报》分别发表彭真撰写的社论《领会二十二个文件的精神与实质》和《怎样学习二十二个文件》,对毛泽东的整风意图详加阐述,强调每一个共产党员都要解决立场、观点、方法问题,并用来“反省自己的工作,反省自己的思想,反省自己的全部历史”。彭真尤其要求党校学员要反复精读《二十二个文件》中所收载的刘少奇的文章,以加强学员对刘少奇的认识。

  彭真在中央党校担任主要领导期间,和毛泽东保持着极其密切的联系。1942年7月,中央党校学风学习阶段结束,中央党校拟定的干部考试的四个题目是报请毛泽东亲自修改后才确定下来的。彭真对党校运动中所发生的争论,事无巨细都向毛泽东及时汇报,甚至一些鸡毛蒜皮的事,诸如某个军队学员对结了婚的干部每周六过夫妻生活表示不满这类的事,毛都知道。②毛泽东也经常到党校彭真处了解情况,会见党校干部。③

  ①参见卢弘:《李伯钊传》(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9年),页417。

  ②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77-78;另参见《延安中央党校的整风学习》,第1集(北京: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8 年),页92。

  ③ 1943年冬,毛泽东在井冈山时期的老部下江华返回延安,遵刘少奇命进入中央党校学习,毛泽东在彭真的住处接见了他,参见江华:《追忆与思考――江华回忆录》(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页204。

  彭真的忠诚和高效率的工作能力赢得了毛泽东的称许,相比之下,张鼎丞、江华等毛的嫡系干部虽然也在中央党校,但是张鼎丞只担任了党校的二部主任,而江华仅为一部的普通学员。毛泽东的信任使彭真信心倍增,干劲十足。1943年10月党校在肃奸、抢救高潮中转入路线问题“学习”,彭真重翻历史老帐,率先批判1928年的顺直省委和1935年的中共北方局,明批柯庆施、高文华,实际上将矛头暗指1928年底代表中央政治局处理顺直省委问题的周恩来,堂而皇之地将刘少奇树为白区正确路线的代表。毋庸置疑,树立刘少奇就是树立彭真自己,刘少奇既然是“正确路线”的化身,彭真作为当时刘少奇的副手自然也身居正确路线之列,这样彭真就为自己进入中共最高核心层准备了充份的法理依据。

  中央党校的整风运动为彭真加强自己在中共党内的地位提供了最佳的机会。1943年7月,刘少奇、彭真在北方局时期的老部下安子文被调入党校,担任二部副主任,作张鼎丞的副手,但安子文实际上是彭真最得力的助手。彭真和安子文在党校细心观察、仔细物色“忠于正确路线”的干部。1944年,陈云卸去了担任七年之久的中央组织部部长的职务,彭真立即填补空缺,晋升为中组部部长。在毛泽东的支持和默许下,彭真和安子文利用筹备召开中共七大的时机,将一批刘少奇担任北方局书记时的部下,或者安排担任中央委员和候补委员,或者委以党政军关键部门的领导职务,于是,刘少奇系统羽翼渐丰,成了中共党内最大的“山头”之一。

  延安整风运动期间,由中央党校开创的学校官僚化、机关化的管理体制,贬低理论知识的反智主义倾向,和动用政治保安力量开展思想斗争和组织整肃的方式,构成了正在形成的毛氏新传统的重要组成部份。中央党校的整风经验不仅逐渐在各根据地的党校得到推广,成为开展党内斗争的一种基本形式,1949年以后,它的基本精神还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和完善,在经过若干修正和补充后,成为中共在机关、文宣部门和高等院校进行持续不绝的政治运动的传统方法,其影响一直延续到七十年代未。而延安时期中央党校创立的官僚化、机关化的学校管理体制,在一定程度上仍是今天中国高等院校管理体制的基础。

  1942―1945年是中共历史上大动荡、大改组的关键时期,毛泽东、刘少奇、彭真互相支持,携手合作,将中央党校搅得天翻地覆。毛泽东、彭真利用中央党校整肃异己的方法,其实和1929―1930年间斯大林利用莫斯科红色教授学院整肃布哈林等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方法并无多大的差别。所不同的是,斯大林在莫斯科红色教授学院搞清洗的时间不到两年,而毛在中央党校搞整风竟长达三年半。中央党校成了名副其实的整风的“风暴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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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排队摸底:命令写反省笔记






  毛泽东密切注视着延安干部的“二十二个文件”的学习活动,尤其关心高级干部和知识分子对文件学习的反应。为了及时掌握延安各级干部的思想动态,1942年春夏之际,毛泽东作出决定,命令所有参加整风的干部必须写出具有自我批判性质的反省笔记,并且建立起抽阅干部反省笔记的制度。

  用检查私人笔记的方法来了解干部的“活思想”,这也是毛泽东的独创,这说明毛泽东对全党能否真正在思想上接受自己的主张并不十分乐观。毛很清楚地知道,由于他不能用准确无误的语言来表示自己的真实想法,全党在思想上极有可能造成大的混乱。毛的最大困难在于,他不可以公开批评斯大林和共产国际,相反必须对斯大林、共产国际持完全肯定的态度。毛暂时也不能将党内上层斗争的真相完全公开,用明确的语言直接批判王明、博古等,从而暴露出党的核心层的分歧,相反,毛必须维护党的核心层表面上的团结一致。面对如此复杂的局面,毛泽东只能小心行事,而决不可对延安干部草率处之以粗暴手段,可供选择的最佳方法就是“文攻”――不战而屈人之兵。要求干部写出反省笔记和建立抽阅反省笔记的制度就是实现“文攻”的有效途径之一。

  对于毛泽东而言,建立抽阅干部反省笔记制度至少有两大好处:第一,可以就此观察全党接受自己新概念的程度如何,以因势利导。第二,在干部反省笔记中搜寻异端,择其典型打击之,以起警戒之效,用大棒配之以胡萝卜可纠“和风细雨”思想改造之弊,使全党对新权威顿起敬畏之心。

  提倡干部进行思想反省,并写出带有自我批评性质的反省笔记,对于延安的广大干部固然是一种压力,但是这还不至于超出他们的心理承受范围。因为全党对于“反省”一词并不陌生,刘少奇更在1939年作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报告中借孔子“吾日三省吾身”之说,鼓吹共产党员应加强“党性锻炼”。事实上,许多共产党员已经按照刘少奇所要求的那样去做了。中共元老吴玉章自述:他“恍然觉得我们现在的整风工作,就是中国古圣先贤所谓‘克己复礼’‘正心诚意’的修养”,“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中庸》),虽然旧思想是唯心的,但他的严于自己省察,行为不苟,是可宝贵的。”①由于列宁主义的“新人”概念与中国哲学中的“内省”、“修身”并无明显矛盾,因此对于中共广大党员而言,接受这种兼顾新旧、融合列宁主义与中国传统的思想改造方法并不十分困难。

  ①《吴玉章文集》,上(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年),页240。

  毛泽东的方针已定,下一步的问题就是如何将文件学习与反省思想加以结合并用来指导眼下的运动。1942年3月9日,经毛泽东精心修改,由胡乔木撰写的社论《教条和裤子》在《解放日报》正式发表。胡乔木在这篇社论中第一次提出“脱裤子,割尾巴”――在全党进行思想反省的问题,社论要求每个党员对照毛的讲话,勇敢地解剖自己,与旧我告别。继之,中宣部的“四三决定”进一步明确提出,参加整风的干部“每人都要深思熟虑,反省自己的工作及思想”。

  4月18日,康生在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联合举行的整风学习动员大会上重申必须“运用文件反省自己”,并具体指导写反省笔记的方法:“内容要多写自己阅读(文件)后的心得,自己的反省。”康生并且首次宣布:“学习委员会有权临时调阅每个同志的笔记。”①

  两天后,为了给秉承自己意志的康生撑腰,毛泽东亲自出马,在中央学习组召开的高干会议上,动员全党自上而下“写笔记”。毛泽东以十分强硬的口吻说道:

  中宣部那个决定上说要写笔记,党员有服从党的决定的义务,决定规定要写笔记,就得写笔记。你说我不写笔记,那可不行,身为党员,铁的纪律就非执行不可。孙行者头上套的箍是金的,列宁论共产党的纪律是铁的,比孙行者的金箍还厉害,还硬,这是上了书的,……我们的“紧箍咒”里面有一句叫做“写笔记”,我们大家都要写,我也要写一点……不管文化人也好,“武化人”也好,男人也好,女人也好,新干部也好,老干部也好,学校也好,机关也好,都要写笔记。首先首长要写,班长、小组长也要写,一定要写,还要检查笔记……现在一些犯过错误的同志在写笔记,这是是很好的现象,犯了错误还要装老大爷,那就不行。过去有功劳的也要写笔记……也许有人说,我功劳甚大,写什么笔记。那不行,功劳再大也得写笔记。②

  在4月20日中央学习组的会议上,毛泽东甚至引述康生两天前在中直和军属机关动员大会上的讲话。毛说:

  康生同志在前天动员大会上讲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是批评别人,自我批评是批评自己。批评是整个的,但自我批评就是说领导者对自己的批评是主要的。③

  毛泽东表示自己也要“写一点”笔记,但事实上,他只是以此作一个幌子。毛所谓“要反复研究自己的思想,自己的历史,自己现在的工作,好好地反省一下”,④完全是针对其它领导人和一般党员干部的。果不其然,5月1日,中央党校在制定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计划中作出规定,参加整风学习的学员必须“联系反省个人思想及与本身有关工作”,明确宣布中央党校的各级领导机构均有权“随时检查笔记、记录”。

  ①《延安整风运动纪事》,页107。

  ②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③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④毛泽东:《关于整顿三风》(1942年4月20日),载《党的文献》,1992年第2期。

  经过约一个月的试点准备,到了1942年5月下旬,毛泽东认为将学习二十二个文件转入对照文件进行思想反省的时机已经成熟。5月23日,《解放日报》发表社论《一定要写反省笔记》,至此,整风进入到思想反省的阶段,调阅干部反省笔记的制度随之在各机关、学校迅速推广开来。

  从现象上看,动员干部写反省笔记和建立抽阅反省笔记的制度,并没有遭到来自任何方面的抵制和反抗,然而毛泽东并没有就此放松警觉。他完全明白,联系个人的思想与历史进行自我反省决不同于一般的阅读文件,许多干部往往会避重就轻,不愿进行彻底的自我否定。为了引导干部作出比较深刻的自我批判,必须及时推出一些有代表性的反省标本,作为引导全党进行反省的示范。

  1942年6月后,《解放日报》陆续刊出一批反省文章,这些文章大致包括四种类型。

  一、犯有“经验主义”错误的中央领导干部政治表态性的反省。

  所谓“经验主义”,是毛泽东在整风运动期间给周恩来、彭德怀等中共领袖贴上的政治标签。“经验主义者”因在政治上曾经支持留苏派,或虽未明确表示支持留苏派,但曾一度与毛泽东的意见相左,因而也与“教条主义”同列,是毛整肃的对象。但是,“经验主义者”大多有较长的革命历史,在党内的基础也较深厚,所以只是处在被整肃的第二层,而毛对“经验主义者”的策略是分化他们与王明、博古等的关系,将他们争取到自己的一边。“经验主义者”只要能公开承认自己的“错误”,而不管这种“承认”及“反省”是否表面化,毛泽东一般均放他们过关。

  中共元老王若飞的反省即提供了经验主义领导干部自我反省的范例。

  1942年6月27日,中共中央副秘书长王若飞在《解放日报》上发表《粗枝大、自以为是的工作作风是党性不纯的第一个表现》的文章。王若飞在该文中以毛泽东的立论为依据,对照检查自己是多少带有陶渊明所说的某些气质,“好读书不求甚解”,“性嗜酒造饮辄醉”,这种粗疏狂放的作风每每不能深思熟虑、谨慎其事处理问题,即令自己过去曾是时时紧张的埋头工作,也常陷于没有方向的事务主义,以致工作无形中受到很多损失。严格的说,这是缺少一个共产党员对革命认真负责实事求是的态度。①

  王若飞的上述反省,严格的说并不“深刻”。他不仅没有对自己的过去历史作出严厉的自我批判,更没有将批评的矛头对准王明、博古等留苏派,与此相反,王若飞甚至在作“自我批评”时也没忘了为自己评功摆好,例如,王若飞反省道:

  过去我对党性的认识只注重从组织方面去看,认为党是有组织的整体、个人与党的关系,是个人一切言行应当无条件的服从党组织的决定,只要自己埋头为党工作,不闹名誉,不闹地位,不出风头,不把个人利益与党的利益对立,便是党性,并以此泰然自安。②

  ①《解放日报》,1942年6月27日。

  ②《解放日报》,1942年6月27日。

  人们从这些话中实在难于判断王若飞“对党性的认识”究竟是属于缺点,还是属于优点。

  尽管王若飞的反省只是检查自己“粗枝大叶自以为是”的工作方法,但是仍然受到毛泽东的欢迎。王若飞属党的元老,因在1926至1927年担任中共中央秘书长期间与陈独秀关系密切,长期遭受莫斯科与国际派的排挤。王若飞与周恩来的关系也不紧密。抗战后王若飞获毛泽东容纳,成为毛泽东核心圈外第二层的重要干部。王若飞平时对毛的态度十分恭敬,现在又在报上进行自我反省,在政治上公开表示对毛的支持和效忠,对于这样一位在党内享有较高声望的老同志的政治表态,毛泽东又如何可以求全责备?

  此时此地,毛泽东所要求于中央领导层干部的就是像王若飞这样在政治上表明态度。更重要的是,王若飞身为中央领导干部,带头响应毛的号召进行自我反省,其影响不可谓不大,其它干部焉能不从?

  二、犯有“教条主义”错误的高级文职干部的反省。

  对于一批有留苏或留日、留欧美背景,在中央宣传部、中央研究院等文宣系统工作的党的高级文职干部来说,理解延安整风的真正意图并不困难。当传达了毛泽东的几篇演说和《解放日报》的《教条和裤子》社论发表后,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自己是这场运动首当其冲的目标。摆在他们面前的道路只有两条:或拒绝反省,最终被他们寄托于生命全部意义的党所抛弃;或遵循党的要求,彻底与过去告别,脱胎换骨,用毛的概念取代过去被他们视为神圣的俄式马列的概念。习惯于听从上级指示的文职干部几乎不加思索地就选择了第二条道路。然而这条道路并不平坦,首先,他们必须对自己罪孽深重的过去痛加谴责,继之又需对毛泽东的“伟大”表示心悦诚服。

  1942年8月23日,《解放日报》发表的王思华的反省文章《二十年来我的教条主义》,就堪称教条主义高级文职干部自我反省的标本。

  担任中央研究院中国经济研究室主任的王思华原是三十年代颇有名气的左翼社会科学家,曾留学德国专攻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他充分领会了毛泽东发动整风的意图,在他的反省文章中,对自己以往二十年的理论研究活动采取了全盘否定的态度。

  王思华写道:

  我在大学和在外国留学时,所学和研究的,不是英国的亚当・斯密与李嘉图,便是法国的魁奈和萨伊……所学的是外国的,自己在大学里教的,自然也只能是这些外国的。这样做,不但省劲,而且受学生的欢迎。因为在一般的大学生中有一种反常的心理,对中国问题无兴趣,他们一心向往的就是他们从先生那里学外国。学生的这种反常心理,先生这种投机取巧的态度,普遍的存在于中国大学生,这种轮回教育不知害了多少青年!它是害了青年时代的我,而我又拿来害青年!①

  王思华上述有关对中国现代教育制度弊端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是符合历史实际的。但问题在于,王思华的兴趣似乎并不在对此种弊端展开严肃认真的分析,而是企图以此作为迎合某种政治新风向的手段。为此,他不惜将纷繁复杂的现象简单化,为毛泽东的论断提供具有个性特征的注解:

  十三年前,当我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后,又把它“生吞活剥”地搬到中国来。……在对待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态度上还是主观主义的。在这种态度下,还是只想懂得希腊,不想懂得中国……把马克思的一切东西当作千古不变、放之于四海皆准的教条了。②

  紧接着,王思华使用了一系列羞辱性的词句进行自我贬损。他承认,教学生“啃《反杜林论》则是为了迎合学生的好高骛远的奇特心理”,③ 到延安后,“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口号之下,不得不联系到中国”,但这仅是“以资装饰门面”,自己仍“只想在《资本论》本身上来翻筋斗”。④

  ①《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②《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③《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④《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王恩华痛骂自己“夸夸其谈”、“不老实,企图取巧”、“只知背诵教条”、“向马列主义开玩笑”。在对自己口诛笔伐的同时,王思华竭力称颂毛泽东对发展马列主义的贡献。他表示,“为了彻底消灭‘比屎还没有用处’的教条”,“彻底打垮我这样根深蒂固的不正确的思想方法”,自己已决定“到实际工作中去,不仅是到实际研究中去,而且是真正变为一个实际工作者”。②

  王思华的反省开创了教条主义高级文职干部自我批判的模式。范文澜、王子野等的自我反省文章同属于这一模式。

  中央研究院副院长、历史学家范文澜对前一阶段中研院出现的以王实味为代表的自由化思潮严重泛滥的局面痛悔不迭。范文澜谴责自己“高唱民主,忽视集中,形成放任自流的‘领导’”,声称这是“难以忘怀的一件痛苦经验”,他对此“衷心抱疚”。③

  中央政治研究室资料组和国际政策研究室成员王子野则专门检讨了自己“夸夸其谈”的“不正派作风”,痛陈自己往往仅凭“一知半解”,“凭着想当然”大发议论,现在回想起来“实在荒唐之至”。④

  在毛泽东发起的劝导反省的巨大压力下,大批高级文职干部纷纷自我批判,口诛笔伐“比屎还没有用处”的教条本本,那些当年翻译马列著作的知识分子更因积极传播教条而首当其冲地成为被批判的对象。中央研究院国际问题研究室主任柯柏年是一个老党员,早在二十年代末就是国内闻名的红色社会科学家,曾翻译《经济学方法论》等多种马克思主义理论著作,⑤但在整风之初,柯柏年并没有在《解放日报》发表自我谴责的文章,于是柯柏年被攻击为“教条主义者”,罪名是曾翻译过教条本本。此事给柯柏年很大的刺激,他发誓以后再不搞翻译工作。1943年春,毛泽东根据已变化了的形势(教条主义者已被搞臭,苏联对德国已取得优势),认为有必要恢复中共的马列著作翻译工作。可是当毛泽东征求柯柏年意见时,柯柏年却向毛坚决表示,今后再不搞翻译了。⑥柯柏年以后转入到周恩来领导的中共外事系统,改行做对外统战工作,再也没回到中共马列著作编译部门。毛泽东的“反教条主义”所要达到的效果极为显著,及至1945年春,谢觉哉私下也感慨“自从反教条,有人不讲书本子了”。⑦

  ②《解放日报》,1942年8月23日。

  ③《解放日报》,1942年6月1日。

  ④《解放日报》,1942年6月1日。

  ⑤参见《生活全国总书目》(1935)(上海:上海生活书店编印,1935 年),页72。

  ⑥参见师哲:《在历史的巨人身边――师哲回忆录》,页247。

  ⑦ 《谢觉哉日记》,下,页791。

  三、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高级军职干部的反省。

  和党的高级政治生活毫无牵涉的军队一般高级干部,他们不是、也不可能是整风的重点整肃对象。然而整风既为全党性的运动,军队干部也不能完全置身于外,他们同样应在运动中“提高认识”。但是,对于来自不同军队系统的干部,他们所需“提高”的认识的内容并不一致。一般而言,原红四方面军的干部有必要检讨自己在张国焘“另立中央”事件中的立场和态度,而原红一方面军中的干部则只要检查一下自己的工作方法与思想方法即可。

  我们以曹里怀的反省为例:

  曹里怀是毛泽东创建井冈山根据地时期的老部下,他的“自我检讨”重点反省了自己的四大缺点:一、在日常工作中,解决和处理问题不细心,草率从事;二、爱面子;三、理论和知识的修养太差;四、自己的经验不能很好地整理。曹里怀给自己贴的标签是“主观主义经验主义的倾向确是浓厚地存在着”。

  饶有兴味的是,曹里怀的“自我检讨”有一半的篇幅是歌颂毛泽东的内容,若将其和“教条主义者”嘴里发出的赞美相比较,具有“经验主义”倾向的军队高级将领对毛的赞美似乎更加诚挚和热烈。曹里怀径直将毛泽东与列宁并列,声称毛的著作是“活的马列主义”,言外之意其它均是“死的马列主义”:

  (毛泽东的著作)告诉了我们提出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唯物辩证法的方法。这些著作,是完全从客观的现实出发,而又向客观实际获得了证明的最正确,最科学,最革命的真理。①

  曹里怀更进一步将歌颂毛泽东与谴责国际派结合起来,他写道:

  (毛泽东的)这种有高度布尔什维克原则性和极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丰富的革命内容的政策,不是主观主义教条主义者所能办得到的。②

  四、革命历史雄厚,且不掌实权的党的元老的反省。

  在四十年代的延安居住着几位德高望重、受到全党尊敬和爱戴的革命老人,他们分别是林伯渠、吴玉章、谢觉哉、徐特立。除了这四老,张曙时等尽管也年届六十,但是依当时的习惯,他们尚不够“革命元老”的资格。在“革命四老”中,只有林伯渠担负边区主席的实际工作,吴玉章等大多挂个虚衔,并不掌握具体部门的领导实权。整风运动初起,吴玉章等也积极行动起来,以自己的反省现身说法,为毛发动整风的“正当性”、为知识分子必须进行脱胎换骨改造的论断提供最具说服力的证明。

  吴玉章写道:

  中国旧时社会最坏的习惯,就是稍有聪明才智的人都变为知识分子而脱离生产,结果,小的变流氓,大的变政客,都为社会的毒害。而从事生产的广大群众则蠢蠢无知、任人鱼肉。……如果我们不自欺欺人,则我们这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对于国家民族尽了什么责任呢?这样来一个反省,恐怕不汗颜的没有几个。我自己一反省就觉得“才无一技之长,手无缚鸡之力”,而还往往“夸夸其谈”、“哗众取宠”,党八股的余毒很深。这能免“欺世盗名”之诮吗?我虽从事革命四十余年,只有力求前进到底不懈这一点足以自信自慰,其它能力太缺乏了!③

  ①《解放日报》,1942年7月13日。

  ②《解放日报》,1942年7月13日。

  ③吴玉章:《以思想革命来纪念抗战五周年》(1942年7月7日),载《吴玉章文集》。上,页241。

  吴玉章的反省颇真实地反映了当时在延安的一些革命老人的共同心态。李六如早年参加辛亥革命,是五四前后湖南教育界的著名人物,毛泽东在青年时代即与其相识,二十年代李六如就加入了中共,延安时期曾任中央军委主席办公室秘书长。1942年李六如已经五十五岁,他对老友谢觉哉说:“以前自以为不错,自以为立场稳定,整风后才知自己政治水平低,‘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未入党’(此系毛泽东在整风中发明的名言)。”谢觉哉说,他对李六如所言“很有同感”。① 谢觉哉不仅自我反省,还在《解放日报》化名发表《一得书》短评,向教条主义发起攻击。谢觉哉指出,教条主义“如只放在案头上摆样,虽然比屎还没有用,不能肥田,不能喂狗,但狗屎自享,于人无干。若拿了去对付革命,那就为害非浅,容易把革命弄坏”。②

  ①《谢觉哉日记》,上,页456。

  ②焕南(谢觉哉):《感性与理性》,载《解放日报》,1942年8月10日。

  以上四种类型的干部反省的样本,为全党展开思想反省提供了不同的参照系统。毛泽东、康生、彭真、李富春、胡乔木、陆定一利用报纸,大力推广这些反省经验,再结合于组织措施的落实,对延安干部的心理造成了剧烈的冲击和震荡,尤其使有“教条主义”背景的干部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至此,毛泽东设计的思想改造工程的关键性步骤――清算过去的大门已经打开。下一步就是广大党员挑选适合自己的政治标签,对号入座,根据自己的具体情况,依照报上发表的反省样本,如法炮制各自的反省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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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锻造“新人”:从整风到审干



一 教化先行:听传达报告和精读文件






  1942年春,整风运动初起之时,其主要内容是号召全党干部学习中共中央指定阅读的一系列文件。整风以学习文件先行,反映了毛泽东在开展党内斗争的方法上所具有的独创性。

  与斯大林三十年代推行的大规模肉体消灭政策相区别,毛泽东领导的整风并不单纯依赖暴力镇压,和斯大林相比,毛更擅于交替使用教化与强制两种手段。毛泽东进行党内斗争手段的多样化,主要乃是因为四十年代毛的政治目标与斯大林完全不同。斯大林是在苏共执政的条件下,为强化自己的独裁地位而滥施暴力,毛政治上的首要目标则是彻底打倒党内的留苏派,完全确立并巩固自己在中共党内的领袖地位,进而谋取抗战胜利后取代国民党、建立共产党和他本人对中国的统治。在中共尚未在全国执政的条件下,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毛必须将党内的整肃斗争控制在一定范围内,而主要依靠自己的路线、方针、乃至个人的作风和风格吸引追随者。其次,诉诸教化手段是中国儒家传统的基本方法,它既有可操作性,又有易于被人接受的亲和性。毛相信,借用儒家传统的若干概念和方法,再配之以列宁主义的部份内容,基本可以达到转换人的意识的目标,从而避免了单纯使用暴力手段可能给党带来的破坏。在1941年9至10月召开的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毛泽东已获得对王明等的绝对优势,但在全党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毛很难迅速将党内上层的分歧向全党公开。然而为了彻底摧毁国际派在党内的基础和影响,又必须在政治上“搞臭”对手,只有将上层与中、下层的斗争全面展开,才能为全党转变思想、接受“王明是机会主义”这一命题扫清障碍。正是基于这种考虑,发动全党思想改造――学习毛的论述和经毛泽东审定编辑的有关文件,才成为整风初期的中心任务。

  中共中央通令全党在整风运动中必读的文件通称“二十二个文件”,但在1942年4月3日中宣部颁布的《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中,只规定了十八个文件为必读文件,在这十八个文件中只有两份是斯大林的作品。可能是毛泽东感到如此编排文件倾向性过于明显,4月16日,中宣部又增添了四份必读文件,除一份为季米特洛夫的论述,其它三份均为斯大林、列宁的论述,这样就正式形成了“二十二个文件”。

  在“二十二个文件”中占据最重要位置、被列入首篇和第二篇的是毛泽东的《整顿学风、党风、文风》和《反对党八股》。被列入第三篇的文件则是康生在延安两次干部大会上作的《关于反对主观主义,宗派主义的报告》和《痛斥党八股的报告》。

  康生作为毛泽东发动整风运动最坚决的支持者,从整风之初就发挥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康生在2月21日、3月7日这两次大型报告会上,竭力发挥毛泽东对国际派及知识分子的嘲讽、挖苦,将毛泽东有关知识分子“其实是比较最无知识”的新概念在全党广泛地传播开来。

  除了康生,毛泽东在延安的其它盟友1942年春也纷纷行动了起来。中央政治局委员陈云、任弼时以及政治地位正在上升的彭真、李富春、陆定一、胡乔木等人,或在《解放日报》发表阐释性文章,或亲赴中央党校作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辅导报告。身为政治局候补委员兼中宣部代部长的凯丰,为了立功赎罪,也打足精神跟在康生等人的后面摇旗呐喊。至于陈伯达、艾思奇、张如心、何思敬等理论家更是积极辛劳,不时在《解放日报》上推出长文或短论。一时间,密集的理论灌输犹如暴风骤雨,在延安倾盆落下,就在这强大的宣传攻势下,延安干部的思想改造过程已经开始。

  如果与整风运动中后期大规模的审干、肃奸、抢救斗争相比,整风运动发动之初的干部学习文件的活动就显得比较轻松了。尽管自毛泽东发表演说和康生传达毛的报告后,延安出现了一段“自由化”时期,但为时不久,“矛头向上”的风向就被迅速扭转。3月下旬,毛泽东紧急刹车,精心部署对王实味的“反击”。中宣部“四三决定”更具体落实毛的战略意图,明确强调广大中下层干部也和高级干部一样,同属整风对象,①并宣布研究文件的时间为五个月。

  ①参见《中共中央宣传部关于在延安讨论中央决定及毛泽东同志整顿三风报告的决定》(1942年4月3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页364-365。

  4月18日,康生在中共中央直属机关和军委直属机关干部大会上作学习“四三决定”的动员报告,在这次有二千人参加的大会上,康生要求各机关成立学习分委员会,由该组织统一领导各单位的运动。①4月20日、21日,中共中央书记处秘书处和陕甘宁边区系统分别召开文件学习动员大会,中央办公厅秘书处主任王首道和负责领导边区工作的任弼时作了和康生报告相类似的动员讲话。②

  于是,学习“二十二个文件”的大规模活动在各单位迅速展开。

  “二十二个文件”的学习包括三个阶段:

  一、粗读文件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要求将“二十二个文件”全部浏览一遍,读后要做笔记,并进行初步讨论。

  二、精读文件的阶段

  在这个阶段中,要求将所有文件分类反复精读,达到“眼到”(精细研读)、“心到”(深思熟虑,领会文件的实质和精神)、“手到”(写读书笔记)、“口到”(质疑、漫谈、开讨论会)。③

  三、考试阶段

  从1942年6至8月,延安各单位的文件学习进入到考试阶段。中央党校在6月23至7月4日举行了第一次考试,所拟定的四个考题事先经毛泽东审阅和修改。④考试题目是:(一)什么是党的学风中的教条主义?你所见到的最严重的表现是哪些?你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曾否犯过教条主义的错误?如果犯过,表现在哪些方面,已经改正了多少?(二)什么是党的学风中的经验主义?你所见到的最严重的表现是哪些?你自己在学习和工作中曾否犯过经验主义的错误?如果犯过,表现在哪些方面,已经改正了多少?(三)你听了或读了毛泽东同志《改造我们的学习》的报告和中央《关于延安干部学校的决定》、《关于在职干部教育的决定》以后,你对过去党内的教育和学习反省的结果如何?有些什么意见?你如何改造自己的学习或工作?(四)你接到中央《关于调查研究的决定》以后,怎样根据它来检查并改造或准备改造你的工作?⑤

  ①《延安整风运动纪事》,页107、111-12。

  ②《延安整风运动纪事》,页107、111-12。

  ③阅读和研究文件的“四到”方法为王首道首先提出,参见:《延安整风运动纪事》,页111。

  ④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78、77。

  ⑤王仲清主编:《党校教育历史概述(1921―1947),页78、77。

  中央党校规定,在考试期间学校关闭,除星期天以外停止接待来访。文化程度低不能执笔的学员可以口授,由文化教员代为执笔。

  在中共历史上,由党的中央机关动用组织行政力量,安排大批干部暂停日常工作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文件学习,这是首次(以往中共党员也有组织安排的政治学习,但为时一般较短,性质更与延安整风期间的文件学习完全不同)。毛泽东利用新成立的各级学习委员会,使这个新设组织成了各级党组织的核心。借助于学习委员会高效、有力的组织措施,毛将自己一系列新概念强制性地灌输进广大党员的头脑,初步打击了党内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为下一步的思想改造奠定了心理方面的条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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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审查在后:动员填“小广播调查表”






  1942年秋冬之交,延安各机关、学校正遵照中央总学委的部署,将学风和党风学习纳入到干部自我反省的方向。就在广大干部和党员纷纷写出个人反省笔记的时候,忽然间,运动的风向又发生了新的变化,1942年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发出《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各单位又迅速开展了以反对“小广播”为中心的反对“自由主”的斗争。

  所谓“小广播”,与“脱裤子、割尾巴”一样,是中共在延安时期创造出的政治新词汇。“小广播”系指和党的宣传口径等“大广播”相对应的、在同志之间对党的政治、人事关系的私下议论。

  被中央总学委列为“极端危害党的大患”的“小广播”有下列五种类型:

  ―、泄露党的政治、军事、党务、组织、经济、教育、锄奸、情报等秘密消息和行动。

  二、散布与党的宣传口径不一致的对国际国内战争形势的看法。例如,传播对苏德战争、中日战争的悲观言论。

  三、有关对整风运动目的的怀疑和议论,“散布整风是为了打击某些人的谰言”。

  四、攻击党的领导,“对党内同志任意污蔑,造谣中伤”。

  五、同情“托派反革命的人性论、蜕化论的宣传”,“替反革命分子‘广播’反党思想”。③

  ③《中央总学委会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页468-470。

  那么,最有可能散布这些反革命“小广播”、“实际上变成了敌人义务的情报员”的又是哪些人呢?中央总学委的《通知》提示各学委会必须严密注意下列对象:

  一、在思想和组织上存在浓厚的自由主义,厌恶党的原则、组织纪律和秘密工作制度的人。

  二、“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人。这些人敌我不分,“对‘私交’可以无所不谈”,“就是反党的分子也可以作为他们的朋友”。但他们“对党的组织可以欺骗隐瞒,甚至听到反革命的言论,也可以不报告组织”。

  三、“喜欢溜门子”,“打听个人的生活起居,加以评头论足”的人。①

  具有上述三种表现的人是运动的重点整肃对象。然而,中央总学委并不想把运动仅限于这三种人中间,因为在广大普通党员中,因历史、职业、地域、个性等背景的相近,“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人比比皆是,而依照中央总学委的逻辑,凡具有这种特性的人皆有成为敌人“义务的情报员”的可能性,所以《通知》明令“每个党员深刻的反省自己与严正的批评别人,检查自己和别人是否犯了‘小广播’的错误,曾泄露了一些什么秘密,向外广播了一些什么消息,向党隐瞒了一些什么问题,听到了一些什么不利于党的消息没有向党报告,对于这些问题每个党员应向党诚恳坦白的报告出来。”②

  如何坦白?中央总学委这一次又创造出新的办法,每个干部必须填写“小广播表”!

  中央总学委规定:各机关学校应根据《通知》的精神和各单位的具体情况,“制发‘小广播’调查表”,并将其分发每个同志填写,以调查本机关的工作人员向外广播了一些什么及由内外向本机关的工作人员广播了一些什么,这种调查材料,应加以整理研究,并向总学委报告。③

  ①《中央总学委会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页468-470。

  ②《中央总学委会关于肃清延安“小广播”的通知》,载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页468-470。

  ③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1941―1942),第13册,页470。

  用行政命令的方式,动员并强制广大党员交代自己的言行,涉及面如此广泛,这在中共政治生活中尚属头一回。虽然在这之前,延安的党员和干部已依照中央总学委的部署普遍写出反省笔记,但反省内容大多属于思想认识方面的问题,如今更深入到个人的私生活领域,调查党员的私下言行和个人间的交往,这反映了毛的“思想改造”极端强制的一面。

  尽管《通知》通篇都是“党的原则”、“党的纪律”、“党的团结”等意识形态术语,但调查党员私下言行毕竟与要求党员反省思想不是一回事,其正当性颇令人怀疑。于是,针对党员中有可能出现的对填“小广播调查表”的消极不满情绪,中央总学委又“适时”提出了“反对自由主义”的口号。1942年末,围绕动员填“小广播表”一事,各机关学校布置反复学习毛泽东1937年所作的《反对自由主义》的报告。毛的这篇演讲稿与其说是论述自由主义的论文,勿宁说是毛在阐述其理想中的共产党员人生哲学的范式。毛在这篇演说中撇开“自由主义”一词的规定性,对它作出新的解释,把“自由主义”等同于中国传统的人际交往的一般习惯。毛所要反对的自由主义,除了指政治思想上与党的路线背离外,重点是指党内的“一团和气”,换言之,就是在共产党员中所存在的“讲温情私交,论友谊”的现象。现在,重新翻出毛泽东当年的报告,把“客观上帮助敌人”的“自由主义”和眼下要肃清的“小广播”串联起来,为反对“小广播”提供了理论的依据。

  12月6日中央总学委反对“小广播”的通知下达后,延安宣传媒介的反“自由主义”的宣传攻势紧紧跟上。1943年1月19日,陈伯达在《解放日报》发表《应用辩证法,反对自由主义――在整风中纪念列宁逝世十九周年》,延安各机关学校除了动员每人填写“小广播调查表”外,还纷纷组织以反对“自由主义”为中心的“学习会”和“讨论会”。

  作为反“小广播”斗争的试点单位,陕甘宁边区师范学校学委会早在11 月20日就布置了反对“自由主义”的“大讨论会”。大会历时十九天,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由学校领导机关广泛搜集“犯自由主义”的材料;第二个阶段,动员师生展开互相批评;第三个阶段,则将斗争重点转移到“犯自由主义特别严重,错误思想特别顽固”的人和事件上。①

  12月6日,就在中央总学委发出肃清“小广播”通知的当天,中共中央材料室(即中央政治研究室资料组)向每个工作人员发出考试试题,要求回答下列问题:

  ―、到今天为止你对党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情没有?还有什么不满意党的地方没有?

  二、你的自我批评精神如何?你对其它同志的批评还有不坦白的没有?其它同志对你有什么批评没有?你的认识和态度如何?有无自由主义的毛病?自己还有什么缺点需要揭发呢?②

  ①《延安整风运动纪事》,页337、338。

  ②《延安整风运动纪事》,页337、338。

  上述试题与半年前中央党校学风考试的内容已完全不同,延安的干部在遵命填写“小广播调查表”,搜肠刮肚地检讨自己的自由主义错误时,愈来愈对整风运动的转向感到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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