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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李希凡――毛泽东与《红楼梦》






  李希凡

  李希凡,1927年生,祖籍浙江绍兴,久居北京通县。1953年山东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到中国人民大学教师研究班当研究生。1955年初调《人民日报》文艺部,后任该报文艺评论组组长、文艺部副主任。1986年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常务副院长至今。从事文艺评论和研究工作多年,有《红楼梦评论集》(与蓝翎合著)、《说情――红楼艺术探微》、《李希凡文学评论 (当代)选》等十六种著作。

  中国艺术研究院设在原清恭王府内。这天,风很大。雅致的客厅里,那场《红楼梦》研究批判运动的当事人之一李希凡,爽快地接受了我们的采访。

  我和蓝翎写这篇文章的经过

  访问人:1954年,您和蓝翎两人写过一篇《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的文章。这篇文章引起了毛泽东的注意,被称为“三十多年以来向所谓《红楼梦》研究权威作家的错误观点的第一次认真的开火”,从此在全国范围内开始了对俞平伯、对胡适主观唯心主义乃至后来对胡风思想的批判,作为当事人,请您谈一谈这件事的前后经过。

  李希凡:1954年这场批判运动涉及到我和蓝翎,涉及到我们当时写的两篇文章。时事变迁,已经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今天来回顾历史,我只能谈谈自己的记忆和想法。这是我要首先说明的。其实当时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共青团员,政治上很幼稚,对党内的情况也不了解。至于说到对俞平伯先生以至胡适的红学观点和古典文学见解有不同的看法,在我来说,是从上大学时就开始了。1952年教学改革时,我就写过一张小字报,提出意见,认为我们的文学史讲学中,不少是胡适观点:应当说,我们是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而我自己又早在1947年就开始接触马克思主义。我的姐夫是一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我曾在他家寄居两年,一面帮助他写作,一面在山东大学旁听。青岛解放后,军管会文教部的王哲同志知道我读了不少马克思主义的书,就主动写信介绍我到华东大学(革命干部学校)去学习,在那里进一步接受了革命教育。1951年华东大学和山东大学合并,我又回青岛在山东大学中文系读书,和蓝翎同学。当时,全国解放不久,党的威信很高,很多老师在政治上虽然倾向进步,拥护共产党,但学术思想上,恐怕是资产阶级的影响比较多,特别是古典文学的教学中,胡适的影响还不小。课程内容,总是讲考证多,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分析作品内容,引导学生正确理解作品的思想倾向,以及分析作品的艺术成就,比较少。可以说,真正能说出《红楼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伟大成就的,几乎没有。这使我们很不满意,1953年,我们毕业了,我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研究班作研究生,继续学习;蓝翎也分配到北京师大工农速成中学教书。记得是1954年春假中的一天,我和蓝翎在中山公园的报栏里看到了《光明日报》上登的俞平伯先生的一篇文章,联想起前些时看到的俞先生在《新建设》1954年3月号上发表的文章《红楼梦简论》,我们就商量要对他的那些观点写一篇文章进行商榷和批驳,这样,我们就利用春假的时间写出了那篇《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比较系统地提出了对俞先生《红楼梦》研究主要观点的不同意见,也比较扼要地阐述了我们对《红楼梦》思想艺术成就的评价,由于当时我是《文艺报》的通讯员,就先写了一封信询问一下,大意是说我们写了这篇文章,长了点,有9000多字,不知能不能用。但等了一段时间,《文艺报》没有回音。我就把文章寄给了我们的母校山东大学的《文史哲》杂志执行编辑葛懋春同志,他是一名历史学家。这样,文章就在《文史哲》的1954年第9期上发表了。《文史哲》是建国初期较早创办的社会科学的学术刊物,倡导和创办这个刊物的,是当时我们的老校长、中国著名的现代史学和鲁迅研究专家华岗同志。他主持下的山东大学学术思想很活跃,《文史哲》的办刊宗旨,也是不拘一格,不大讲论资排辈,而且主张不同学术观点可以进行讨论,很有点百家争鸣的味道。我在大学二年级时,就曾有过一篇读书报告被刊用过。写完《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以后,我们觉得话还没有说完,就在1954年的暑假,又写了一篇文章,这就是《评〈红楼梦研究〉》。《红楼梦研究》是俞先生解放后出版的一本著作。文章写出后,寄给了《光明日报》的“文学遗产”专刊。

  我所知道的批判运动的风波

  访问人:后来的事情现在也了解一些了。你们发表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和1954年10月10日《光明日报》“文学遗产”专刊发表的《评〈红楼梦研究〉》两篇文章毛泽东看了,表示赞赏。虽然《文艺报》后来在第18期上转载了《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毛泽东在1954年10月16日写的《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中还是表达了他不满的心情,他认为这不仅仅是看不起青年作者的态度问题,而是甘心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作资产阶级俘虏的问题,他表示通过对俞平伯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错误思想的批判,“反对在古典文学领域毒害青年三十余年的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的斗争,也许可以开展起来了。”毛泽东态度一明朗,当时《文艺报》的主编冯雪峰就被要求做检讨,《文艺报》的编辑机构也被改组,对胡适思想的批判也很快展开。这些情况,您和蓝翎当时了解吗?

  李希凡:我们写的两篇文章,主要是对当时古典文学研究现状不太满意,不同意俞平伯先生关于《红搂梦》评价中的许多看法,试着运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去分析古典文学作品,发表一下不同的意见,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前几年所谓反毛非毛一股思潮起来的时候,红学界对这场批判运动说什么的都有,包括对我个人,也有各种说法。在港台,海外奇谈就更多了。发表我们文章的当年《文史哲》编辑葛懋春同志80年代初去美国探亲,从美国图书馆收存的台湾出版物中抄录了有关我的小传寄给我,有的写得没边了,说我是江西红小鬼出身,给康生当过通讯员,是康生布置了这项任务给我们。这真荒唐可笑,也大拔高我了。红军时期我只是一个几岁的孩子,而且是生活在开始沦陷于日寇之手的北平郊区。其实,就是我们的文章在全国掀起轩然大波,也不可能是我们能预料得到的。我记得当时《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发表后,大概是在国庆节前后吧,《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同志找到蓝翎和我。了解我们写作的经过,要我们作一些补充和修改,准备在报上转载。但文章改出来拿去排印,却没有见报,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曲折,我们当时不了解。隔了些日子,又说要由 《文艺报》转载,请冯雪峰同志找我们谈话。我对雪峰同志是很尊敬的,因为我读过他很多论鲁迅的著作,认为写得很深刻。后来批评《文艺报》,冯雪峰同志出来作检讨,我也懵了。我记得他接待我们时非常平易近人,他只说了你们的文章有些地方还粗糙,没写好,有些地方我要给你们改一改,发表时还要加个编者按语这样一些话。我们的文章确实比较粗糙,我自己也没感到这话有什么问题。《文艺报》要登,我们当时很高兴。领我们去见冯雪峰同志的是“文学遗产”的主编陈翔鹤同志,是文学界的前辈。他也很和蔼,说《文艺报》是老大哥,等《文艺报》转载了你们的文章以后,我们就登你们的《评〈红楼梦研究〉》。至于当时中央或高层领导的意见,只是邓拓同志向我们透露了一点,说是你们的文章毛主席看了,肯定你们的观点,至于有什么具体批示。他也没给我们说。我们知道毛主席读了我们的文章,就已经兴奋得不得了啦!毛主席《关于 〈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信》,我在“文革”前没看到过。“文革”中,戚本禹的一篇文章公布有这封信,那时我已被造反派打入牛棚,进行劳动改造。是因为这封信,我才被放出牛棚。毛主席对我们的文章作的批注我也是在“文革”中从中宣部的一位同志那里看到的。当时我们的两篇文章发表后不久,1954年10月23日《人民日报》发表了钟洛的《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称“这两篇文章,是三十多年来向古典文学研究工作中胡适派的资产阶级立场、观点、方法进行反击的第一枪,可贵的第一枪。”在此前后,邓拓同志又曾把我们找去,说你们还可以再写些文章,你们的《评〈红楼梦研究〉》不是讲到了胡适的观点吗?这篇文章可从批判胡适的角度写。这样,我们就写了那篇《走什么样的路》,发表在1954年10月24日的《人民日报》上。在这篇文章中,我们按照邓拓同志意见着重提了胡适的实用主义和资产阶级唯心论,不过其中联系到过渡时期总路线问题,却不知是谁加上的,那时我们还没有“那么高的认识”。在《人民日报》发表我们文章的同一天,中国作协古典文学部在东总布胡同的作协所在地召开了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讨论会。参加的人有研究古典文学的,也有作家、文艺评论家和报刊编辑。我们参加了,俞平伯先生也参加了。就是在这次会上我们第一次看到俞平伯先生,还是周扬同志引见的。其后,很快又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楼上召开了文艺界更大规模的会议,名义大概是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团、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扩大联席会议,开始进入批判胡适思想的阶段。但可以说,我们的认识当时还没有到自觉的程度,没有感觉到《文艺报》压制我们,至于什么阶级、路线斗争问题,更不是我们当时所能认识到的。在《走什么样的路》发表以后,袁水拍同志发表了一篇批评《文艺报》的文章,当时,我还在学校上课,是听了广播才知道的。

  访问人:是在1954年10月28日《人民日报》发表的那一篇吧?题目叫《质问〈文艺报〉编者》。毛泽东当时还审阅、修改了,其中毛泽东加了这么一段文字:“《文艺报》在这里跟资产阶级唯心论和资产阶级的名人有密切联系,跟马克思主义和宣扬马克思主义的新生力量却疏远得很,这难道不是显然的吗?”

  李希凡:这篇文章在当时引起很多意见,听说周扬同志就曾打电话问邓拓同志:怎么回事?矛头又指向谁了?《文艺报》是文联和作协的机关刊物,周扬同志是文艺界的党的领导的代表,有此一问,也是可以理解的。当时《文艺报》的主编是冯雪峰同志,他就在会上做了检讨,检讨也没通过。我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记得一位文艺界的领导同志曾问我对冯雪峰同志的谈话有什么感想,我说:印象很好。他有点像鲁迅,很关心青年人的成长。这位领导同志立刻批评我说,你真糊涂,这是假象,他一贯会这样做。譬如他说党给鲁迅以力量,实际上是标榜他自己给鲁迅以力量。《文学遗产》的主编陈翔鹤同志也做检讨,他检讨中有那么一句话,说:《文艺报》是老大哥,我们跟着老大哥走。说得下面哄堂大笑。看得出会上的人不满意他们的检讨。

  访问人:冯雪峰的《检讨我在〈文艺报〉所犯的错误》在1954年11月4日的《人民日报》公开发表了。毛泽东看后也不满意,认为是“陷入资产阶级泥潭里”、“反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应该以“反马克思列宁主义的错误”为主题去批判冯雪峰。11月10日,《人民日报》又发表了黎之的文章《〈文艺报〉编者应该彻底检查资产阶级作风》,毛泽东看了,也不很满意,认为把问题说轻了,说编辑部不是骄做的问题,而是被资产阶级思想统治了的问题,到12月上旬。《文艺报》就改组了领导班子。

  李希凡:毛主席的这些批示。在当时没听说过。但后来的批判运动的形势大大紧张起来,我们也想象得出,党对文艺界工作不满意。到12月8日,三位文学界泰斗出来讲话,讲话都在《人民日报》发表了。一个是郭老的《三点建议》。一个是茅盾同志的《良好的开端》,一个是周扬同志的《我们必须战斗》,很快转向对胡适的批判、对胡风的批判。对胡适、胡风的批判开始还都是批判他们的学术思想,后来对胡风的批判越来越激烈了,在我听来,胡风先生和陆翎先生的发言是针对周扬同志的。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件是以后的事,这里不提了。开始了对胡适思想的批判后,我们已经插不上话了,我们还是继续写关于《红楼梦》问题的文章。

  访问人:这个时候您到《人民日报》社工作了吗?

  李希凡:我是1955年初到《人民日报》社的。1954年10月蓝翎已经调到那里去了。调我的时候有些周折。中国人民大学的老校长吴玉章同志,还有聂真副校长,都找我谈了话,希望我留校继续学习。老校长还说,本来学校已准备让我去上俄文专修班,然后到苏联留学。我很感谢老校长和聂真同志对于我的培养和期望,但我实在太爱我的文学专业,不愿转向其他专业了,何况那时我已经结婚,有了孩子,经济上也比较困难。我给周扬同志写了信,表示自己想上文学研究所工作,周扬同志回了信,大意说,已决定你调《人民日报》社文艺组工作,“你们走了很好的第一步,望继续努力,不要有一丝骄做情绪,因为学问和斗争都是无止境的。”后来听报社同志讲,邓拓同志也向毛主席反映了我对工作调动的想法,毛主席只说了一句:“那不是战斗岗位”。就这样我调到了《人民日报》社。但为了不辜负老校长对我的期望,我向吴老保证。一定继续在夜校把我该读的课程读完。一进《人民日报》大门32年没挪窝儿,直到1986年才离开那里来中国艺术研究院。

  访问人:您见过毛泽东吗?

  李希凡:见过三、四次。1954年12月我当选为第二届政协委员,在怀仁堂大厅里第一次同毛主席握手,开幕晚间宴会时曾向毛主席敬酒;当年春节在中南海团拜时,又见过一次。1956年二届政协二次会议上也见过一次。每次毛主席都讲过一些不同的话。我写过一篇回忆录,题名《在毛主席身边》,记录了这几次见面。

  我对这场批判运动的看法

  访问人,对《红楼梦》研究的批判到今天,已经过去38年了,您现在对那场运动怎么看?

  李希凡:对这场运动作历史的结论,是党中央有关部门的事。林则徐有一句诗,叫做“青史终能定是非”,我相信这是真理。“文革”后的一段时间,以及1988年兴起的一股思潮,对这场批判全盘否定,并把它同毛主席的晚年错误扯在一起,我是有不同看法的。最近,我看到中共党史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对这场批判运动作了这样的评断:“1954年,毛泽东从支持两位青年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批评文章开始,又领导发动了一场对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广泛批判。胡适是五四运动以后思想文化领域资产阶级代表人物中影响最大的一位。这次批判提出的问题,不仅是如何评价和研究《红楼梦》这部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而且是要从哲学、文学、史学、社会政治思想各个方面,对五四运动以后最有影响的一派资产阶级学术思想,进行一番清理和批评。党发动这两次批判 (另一次指批判《武训传》――引者注),提出的问题是重大的,进行这样的工作是必要的。结合实际的事例,开展批评和讨论,来学习如何掌握和运用马克思主义,是知识分子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的一种方法。这两次批判,对学习和宣传历史唯物主义和辩证唯物主义起了好的作用,有其积极的方面。但是,思想问题和学术问题是属于精神世界的很复杂的问题,采取批判运动的办法来解决,容易流于简单和片面,学术上的不同意见难以展开争论。这两次批判已经有把学术文化问题当作政治斗争并加以尖锐化的倾向,因而有其消极的方面。”我以为,这样从正反两个方面来总结这场批判运动,才是有说服力的。自然,也要承认这场运动对俞平伯先生有伤害,给他心理上造成的压力很大。后亲运动升级,批判也升温了,有些文章也就不实事求是了,包括我们后来的一些文章,也有对俞先生不尊重的称谓和说法。

  访问人:对红学研究的影响呢?

  李希凡:从红学本身的发展来看,可以说,从1954年有了一个运用马克思主义观点来研究《红楼梦》的新的开端。前几年不是发生过一场“红学三十年”的论争么?事实证明,这三十多年间,“红学”确已成为一门专门的学问,不仅《红楼梦》的思想艺术得到了广泛深入的研究,就是那些过去所谓新旧红学的老课题,如作者家世、版本考证等,也有了不少新发现,新结论。特别是1979年《红楼梦学刊》创刊和1980年中国红学会成立以来,有关《红楼梦》的学术活动,广及国内外,多次掀起所谓“红学热”,使《红楼梦》出版的印数始终居于四部古典小说之首,而且三十六集电视连续剧和六部八集电影系列片《红楼梦》的问世,在亿万观众中普及了《红楼梦》,使这部杰作产生了空前未有的影响,1954年提出的主要观点基本上已被大家接受了,当然也有这样那样的不同意见。

  访问人:有不同意见是兔不了的,也是正常的。

  李希凡:有不同意见后来也都展开了公开的争论。总之,通过这件事,在那么大的范围,有那么多的人说《红楼梦》、译《红楼梦》,的确拓宽了《红楼梦》研究的视野,推动了红学在新的历史阶段下的发展。

  毛泽东读《红楼梦》的独特历史视角

  访问人:您能不能就毛泽东对《红楼梦》的评价谈一谈您的看法?

  李希凡:好的。毛主席对《红楼梦》这部小说的评价很高,从他多次谈话中可以看出他是十分喜爱这部作品的。他说他读过很多遍,他认为这部小说代表着中国古代文化艺术的最高成就。1956年在《论十大关系》中他就说过:我国“工农业不发达,科学技术水平低”除了地大物博,人口众多,历史悠久,以及在文学上有部《红楼梦》等等以外,很多地方不如人家,骄傲不起来”。这当然不是说,中国优秀的文化艺术传统,真的只有一部《红楼梦》,而是以《红楼梦》为中国优秀文化艺术的代表。在我国四部古典小说中,《红楼梦》不同于《三国演义》、《水浒》、《西游记》,它是篇幅浩瀚,头绪纷繁描写现实生活的长篇巨制。它不以情节取胜,而以多采多姿的世俗人情的深刻描写见长。它主要写的是一个贵族之家――荣宁二府,或者扩大一点说,是牵连到四个贵族之家的兴衰破败。但它所显示的艺术视野却十分广阔,封建未世错综复杂的社会生活,从王公贵族到市井小民,以及乡野情趣,反映在它的艺术世界里,就像实际生活存在一样,虽然千头万绪,参差交织,却相互联系,浑然天成,不可分割、其中大事件中穿插小故事,小故事中又潜伏着大变故。可谓草蛇灰线,伏脉千里,作者的构思既周密又巧妙,首尾相应,筋脉连贯,丰富多彩地展现在层层涟漪的艺术画面里了。至于所写的人物,就有四百多个,上至妃子、王爷、公侯、官吏、夫人、少爷、小姐,下至管家、奴仆、小厮、丫鬟、庄头、村妪、村女,以至和尚、道士、尼姑、娼妓、无赖,三教九流,一个个生气勃勃,血肉丰满,个性鲜明,无不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我们当年在《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里写过这样一句话:“《红楼梦》是封建社会没落时期的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毛主席看到后,加了密密的圈点。我想毛主席说他读 《红楼梦》是把它当作历史来读,意思就是通过它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状况。1987年第2期《红楼梦学刊》发表过龚育之、宋贵仑同志的一篇文章,题目是《“红学”一家言》,其中说到毛主席“把《红楼梦》当历史读,这是读小说的一个重要视角,一个高明的视角,马克思主义者读《红楼梦》这样的小说,尤其不能忽视这个视角。”

  当然,一部反映时代的伟大作品,它也必然具有这样的认识价值。龚育之、宋贵仑同志还列举恩格斯读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称赞《人间喜剧》“给我们提供了一部法国‘社会’特别是巴黎‘上流社会’的卓越的现实主义历史”,列宁则把托尔斯泰的作品誉为“俄国革命的镜子”来作说明。这还不都是把巴尔扎克、托尔斯泰的小说当作历史读么?只不过毛主席读《红楼梦》公开说明了他自己的这个视角,难道这就损害了 《红楼梦》?相反,只把它说成是一本“爱情小说”,倒没有贬低它的价值?我以为,正因为毛主席对《红楼梦》的认识评价是如此之高――可以当作历史读,他才那样不能容忍“新红学派”把《红楼梦》说成是曹雪芹的“自传”,或是什么《红楼梦》的基本观念是“色空”等等的主观唯心主义的呓语。主凤姐跟爱情有什么关系?但作者写她的笔墨一点也不少于宝黛爱情。那么作者是什么意图呢?读过《红楼梦》,又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一定会感受到写这么一个大家族,如果它的神经中枢没有王凤姐这样一个人物,那层层阶阶的贵族家庭的生活“体制”,会无法转动。凤姐是这个封建大家庭中各种关系的一个集中点,从她身上集中反映了各种矛盾。毛主席在谈《红楼梦》时经常谈到她,引用她的话,称赞作者对这个人物形象的创造。有人抓住毛主席说的“《红楼梦》是政治历史小说”这句话大作文章,其实这也不过是个比喻,与把《红楼梦》当作历史读是同一语义。恩格斯不是还说过,他从巴尔扎克的 《人间喜剧》学到的东西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还要多。难道能因为他们是从这方面的“视角”来看待文学作品的,就断定他们忽略审美,不懂艺术?毛主席不但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而且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和伟大的诗人。不仅他的古体诗词写得那么气魄恢宏,独具一格,就是《毛泽东选集》四卷的每一篇文章,也何尝不是说理透彻,文字优美,显示了他广博精深的文学造诣。谁会相信,他能幼稚到连文艺与历史的区别都分不清呢?

  访问人:好像记得胡适说过这样一句话:中共里边要数毛泽东的白话文写得最好。

  李希凡:胡适的这个评价,还是公正的。据说主席很喜爱唐代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当然,三李的诗的思想艺术成就,并不是在同一水平线上,但他们都工于诗艺,各有独特的风格。好像毛主席不太喜欢杜甫的诗,虽然他也评论过杜甫诗“是政治诗”,作了肯定。还有,对于新诗,主席开过玩笑,说,要让我看新诗,除非给我二百块现大洋。他虽不喜欢新诗,但在给臧克家同志的信中,还是提倡和鼓励青年人写新诗。可以说,毛主席的艺术修养、艺术情趣都是很高的,但他同时又不以他个人的爱好简单地去看待文艺问题。

  访问人:这一点我同意,毛泽东处在政治领袖、革命领袖的地位,所以有时他评价一样东西,哪怕是文艺作品,也自然有他特殊的角度,和一般人不一样。

  李希凡:当然不一样,高屋建瓴,视野开阔。仅就《红楼梦》来说,茅盾同志40年代的回忆录中就称赞,毛主席在和他谈话中“发表了很多精辟的见解” (《延安文艺回忆录》第6页)。可见他对《红楼梦》是早已熟读了的。他曾把《红楼梦》与《金瓶梅》作比较,认为《金瓶梅》只反映黑暗,不尊重妇女,而《红楼梦》写得有点希望,是尊重妇女的。话很简单,却抓住了要害。我曾写过两篇文章,涉及到《金瓶梅》:一篇是1957年写的,题目是《(水浒》和(金瓶梅)在我国古典小说发展史中的地位》,是从《水浒》与《金瓶梅》的比较而言的;另一篇是80年代写的,题目是《极摹人情世态之歧》,是从《红楼梦》与《金瓶梅》比较而言的。《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虽有一定的地位,但决不能像目前有些学者那样一味瞎吹。我还是同意清人诸联的这样一段评语:“书(指《红楼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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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卢文――毛泽东、邓子恢关于合作化问题上的三次论争






  卢文,1922年生,广西合浦县人。曾任中国人,民解放军粤桂边纵队第七支队政委、中共钦县县委书记、中共广西省委党校党委副书记、中央党校政治经济学教研室副主任、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联络室主任。现为农业部农村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著有《中国农村发展道路研究》等。

  对卢文的这次采访可以说是高效率。电话一联系,他就爽快地定了时间。骑了几分钟的单车,谈了不到一小时,我们出来一看表,哟,还早呢!

  访问人:50年代,毛泽东在农业合作化问题上同当时的中央农村工作部负责人邓子恢发生过一些争论,请您谈谈这件事的大致经过。

  卢文:那时我大部分时间不在北京,没有直接的经历。近十多年来由于从事农村问题和农业合作化问题的研究,看了不少材料。可以根据所知的情况谈谈。

  邓子恢到农村部工作是1953年。他和毛泽东之间关于合作化问题的争论实际有三次。

  第一次是1955年春天在浙江收缩农业合作社的问题上。3月下旬,邓子恢和当时的浙江省委负责人开会讨论,写成了 《对浙江省目前合作化工作的意见》,用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名义发往浙江省。这个电报稿据说是经毛泽东审阅过的。发到浙江后,浙江开了四级干部会议作了部署,一个月后浙江的农业合作社就由55000个压缩到40000个 (后来“文化大革命”中说浙江砍了20万个合作社是不符合事实的)。毛泽东了解到浙江的这个情况后很有意见,批评邓子恢说:“不要重犯1953年大批解散合作社的错误,否则又要作检讨”,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1955年6月下旬以后,中央农村工作都提出了一个计划,准备在全国65万个农业合作社的基础上发展到100万个。中央批准了这个计划。但毛泽东巡视长江以南回来后,提出翻一番,发展到130万个。这样就发生了农业合作化的大发展与小发展之争。邓子恢坚持原来的计划。他提出的理由有三个,一是整个合作化运动应该与工业化进度相适应,不能过快;二是现有的合作社存在问题多,要打好基础,巩固的任务很重;三是各地区的发展不平衡,干部的领导水平和群众的觉悟有待逐步提高。这样一来就和毛泽东的意见不合。这一年7月31日,毛泽东在中央召开的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作《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的报告时,不点名地批评了邓子恢在农业合作化问题上“像一个小脚女人,东摇西摆地在那里走路,”是一种右倾错误的指导方针,批评邓子恢是从资产阶级、富农或者具有资本主义自发倾向的富裕中农的立场出发。到了10月,毛泽东在中共中央扩大的七届六中全会上,进一步对邓子恢点名严厉批评,并定为“右倾机会主义”。对“小脚女人”的批判随着《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的出版而进一步深入、扩及全国。这是第二次争论。

  第三次争论是在1962年建立农业生产责任制的问题上。这时,全国还处在国民经济的严重困难时期,人民公社“一大二公”的制度经过调整后,实行以生产队为基础的三级所有制。为了调动农民的积极性,迅速恢复和发展生产,邓子恢主张贯彻稳定小队所有制、尊重生产队自主权、保留自留地、建立严格的生产责任制的方针。形式是责任组向生产队包工,零碎活包到个人,对田间管理和集体不便进行的技术活可以包到户,联系产量,超产奖励。这与今天我们说的包干到户、包产到户还是不同的,它仍是建立在坚持集体统一领导、统一分配、统一核算的前提下的。但邓子恢的这个主张又遭到毛泽东的批评,认为是“刮单干风”,说农村工作部“十年来没有办一件好事”,宣布撤销农村工作部。邓子恢也离开了那里。这是第三次。

  访问人:在农业合作化进度问题上,其实邓子恢是按照中央决议精神贯彻执行的。

  卢文:这在中央批复的1980年国家农委党组《关于为邓子恢同志平反问题的请示报告》中就说到了,对邓子恢的工作也作了客观评价。认为压缩浙江的一部分合作社“收到了较好的效果,纠正了侵犯中农利益的错误,一度紧张的中贫农关系得到了解决。农民的生产积极性恢复了,干部政策水平提高了。实践证明,这个处理是符合群众要求的。有的地方由于酝酿不够,行动过猛和工作粗糙,对不该收缩的也收缩了一些,这是在具体执行中的缺点错误。”“把浙江省坚决收缩说成是邓子恢同志和中央农村工作部的右倾机会主义路线,是不符合事实的。”关于1955年大发展问题的争论,“实际上,邓子恢同志的意见是对的,当时对他的这种批判,曾导致以后合作化运动高级社化和人民公社化等急躁冒进的错误。”关于建立农业生产责任制的问题,“实际上邓子恢同志并不是提倡包产到户和鼓吹单干,而是想找到一种将集体经济利益和个人经济利益联系起来的责任制形式。其实,回顾当时实际情况,在一些经济极端困难的地区,允许包产到户、包干到户,也是必要的,也不算什么错误。”

  访问人:在争论以前,农业合作化是按计划、有步骤地前进的。毛泽东自己提出的过渡时期总路线中,对合作化的进度和完成时间也有估计,认为需要10年到15年或者更长一些时间。那么,为什么毛泽东到后来有突然的改变?我们注意到了1955年春夏之交毛泽东巡视江南的事。这次巡视是不是毛泽东改变决策的转折点?

  卢文:毛泽东巡视江南的确影响了他对中国农村形势的估计,对推动农业合作化发展速度有一定作用。但我认为事情并不那么简单,毛泽东为什么前后有如此的变化,基本的也是根本的还在于他思想深处的东西。他有很多好的思想,比如说主张土改后积极引导农民走合作化的道路;要调动农民的两个积极性;要坚持自愿人社原则;通过示范、帮助、教育的办法使农民逐步地从互助组进到初级社,再到高级社,用 15年或更长的时间实现全国农业合作化;以生产作为检查合作化的标准等等,都是正确的。但他自己又违背了这些。当邓子恢按照这个原则按部就班地安排工作时,他提出了批评。为什么呢?里边是有深层原因的。

  我认为,第一,他对中国农民当时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估计过高,对改造小农及小农经济的艰巨性估计不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估计?与他领导农民进行土地改革和发动农民参加革命战争的经验有关。他把这两件事情跟改造小农及小农经济同样看待。在国内战争和抗日战争时期,农民热烈响应党的号召参加战争和进行土地改革。特别是在解放战争期间,土地改革后农民大批参军,争取解放,三大战役一下子就扭转了局势,党在人民中间树立了很高的威信。这使他感觉建国后农民也会很快地跟着党的号召走社会主义的路。他有句话,叫做中国的农民要比西方无产阶级的思想觉悟还高。没有估计到改造小农和土改与革命战争的根本不同;也没有估计到改变小农经济贫穷落后的状态需要进行长期艰苦的建设与多方面的工作。在夸大农民这一面的同时,他又夸大了农民中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对富农、富裕中农的发展会造成农村的两极分化很担心,害怕商品经济,害怕出现贫富差距。急于要用合作化的办法来防止这些东西。

  第二,他对工农矛盾的认识。他看到了国家工业化和分散的小农经济不能相容这一点。工业化离不开农村提供的食物、原料和资金,但小农经济不能保证有效地提供这些东西。毛泽东想通过实现农业合作化,加上粮食统购统销等政策来实现农村食物、原料市场的计划性,使农业的发展服从工业化的需要。毛泽东看到这个矛盾,重视这个矛盾,想要解决这个矛盾,但他简单化了,想用尽快合作化的办法全部解决矛盾。历史证明是急躁了。

  第三,与当时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有关。改变农村的小农经济,就割断了城市资本主义和农村小农的联系,孤立了资本主义工商业;资本主义工商业没有了农村提供的食物、原料和农村市场,就无法生存。事实的发展也是这样。合作化一搞起来,资本主义工商业很快也就实现了全行业的公私合营。但毛泽东这个步骤迈得过急了。现在看来,有些个体的东西、私有的东西对于调动一些人的积极性是有好处的。特别在农村经济很落后的情况下,应允许公有制以外的其他经济成分存在,以便适应各方面的情况,调动多方面的积极性。可惜毛泽东没有看到这一点,急于建立一个全盘于干净净的社会主义。

  访问人:急于把私有制一下子扭过来,纳入社会主义的轨道。

  卢文:毛泽东头脑中的社会主义思想是从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来的。马、恩总结了资本主义高度发达的社会情况,创立了社会主义理论。它的基本原理是对的。而我国的社会状况,特别是农村情况,和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有很大的不同。毛泽东也认识到这一点,但他想到了另一面。这表现在他说:我国是一穷二白。穷就要革命;白就是一张白纸好写文章。他想在这个基础上建立纯粹的公有制,要走一条笔直的道路,一步就迈入社会主义,办法就是搞阶级斗争,搞政治运动,来个大跃进,一下就进入纯粹的社会主义,就像解放战争的三大战役一样,一下子解决问题。因而在农村中就以大批判开路,掀起合作化高潮,不断实行变革,搞各种运动,想迅速把小农经济变成纯粹公有的发达的农村。他没有估计到中国小农经济落后的现实状况和改变这种状况的艰苦长期的过程,也忽略了列宁讲述的需要经过很多过渡阶段才能进入社会主义的话。

  访问人:结果搞快了,搞急了。毛泽东的思路有时是跳跃性的。他自己定了的,往往又会改变,使别人难以跟上。

  卢文:是的。邓子恢搞农村工作,接触实际,接触农民,比较了解农村情况。当他按照包括毛泽东在内的中央作出的决定按部就班地往前走的时候,毛泽东的思想又已经走到了他的前头了。毛泽东和刘少奇之间的争论也是这样。新民主主义要不要巩固?新民主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需要多长时间?刘少奇也是按照毛泽东以前的《论联合政府》和在中共七届二中全会上的报告中表述的思想提出的,结果这时毛泽东已经走到前面了,提出了过渡时期的总路线。刘少奇就急于跟着赶上去,但在很多地方还跟不上。到了60年代,“文革”开始,刘少奇就被划入了“右”的、“修正主义”的一边。在和邓子恢的争论中,同样也表现出了毛泽东思维的这种跳跃特性。

  访问人:假如在浙江收缩农业合作社,和毛泽东发生分歧的不是邓子恢,换一个人,争论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卢文:换一个人也会发生这种争论。上面也讲了,事情发生的原因更多还是因为毛泽东头脑中对中国社会形势和社会主义的认识。

  访问人:这次争论毫无疑问是毛泽东赢了。那么作为决策人,作为处在领导地位的毛泽东,他的观点看法肯定要影响到中同社会经济的发展。这些影响是什么?争论已经过去30多年了,今天回头再看,您怎么评价?

  卢文:毛泽东赢了这场争论,当时的历史好像也是按照毛泽东所预言的那样发展了。他说农民有很高的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积极性,农民确是敲锣打鼓人社的;他说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就要到来,那就真的到来了。几个月的功夫,合作化就在全国范围内完成了,比预计的提前了11年。资本主义工商业全行业公私合营随着也席卷全国。但是事情远不是那么简单。1978年以后我国农村经济体制的改革说明了什么?社会主义的发展是有它自己的规律的,你人为地硬拉它前进,走笔直的道路,往往最后就要走曲折的道路。

  访问人:历史的曲折前进,螺旋式上升就是从这个意义上说的。

  卢文:农业合作化的急速完成无疑对以后中国农村人民公社的很快建立产生了影响。但问题是一步步地暴露出来的。我国农村生产力发展水平很低,经济发展又极不平衡,干部不多,又缺乏管理集体经济的能力和经验。而我们却通过运动一下建立起大规模的、纯粹公有的、高度集中的、靠行政命令行事的、清一色的、“吃大锅饭”和平均主义的集体经济体制。这种体制不利于生产要素的很好结合,不利于调动群众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抑制商品经济的发展,是一种僵化的体制,并没有显出预想中的优越性。加之那时不断地开展阶级斗争,搞政治运动,不断变革生产关系,没有集中力量进行经济建设,耽误了宝贵的时间,就延缓了农村经济的发展。邓子恢原想在那种基本体制下找出一种调动群众积极性的办法,却又受到了批判。这个问题直到1978年农村经济体制改革后才真正开始得到解决,其中走了20多年曲折反复的道路。

  这场争论带来的另一个直接的影响,是把邓子恢批为“右倾机会主义”。邓子恢与毛泽东在发展农业合作社这个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争论的问题也只是工作上的意见不同。毛泽东给他扣上“右倾机会主义”、“资本主义自发势力的代表”等帽子,这种做法滥用了领袖的威望,损害了党内正常民主生活。当时的批判还株连冤枉了一批同志;也给当时的合作化运动施加了人为的压力。

  访问人:由争论上升到批判邓子恢为右倾机会主义,它所产生的政治压力是不是当时农业合作化所以能像预想的那样飞速发展的一个推动力?

  卢文:农业合作化的迅速发展,有一部分是与农民的思想情绪分不开的。新中国建立不久,群众是十分信赖我们党的。他们从过去的经验中看到共产党所提的东西都是正确的,都是能办到的:共产党说,要打败日本鬼子,就真的打败了日本鬼子;共产党说,打倒蒋介石,就真的打倒了蒋介石;共产党说,要分田给农民,就真的分田给农民了。共产党真是说到做到。这次共产党说合作化好,那加入合作社准没错。这种想法在农民中还是普遍的。但是另一方面,压力的存在是不能否认的。对干部来说,这是一种政治压力;对农民群众来说也是一种强制。干部党员带头敲锣打鼓入社,很多人就只好跟上,即使心中有打算,嘴上也不敢说出来。等到热潮过后,逐渐感觉到合作社不像所说的那样好,如农户的许多东西归到社里,说是折价,其实后来没有完全兑现,在社里,生产没有自主权,生活也不自由,生产和分配也不理想。特别是在困难时期搞得很多人没有饭吃。农民的思想就逐渐发生变化。后来有不少农民要求牵牛退社或搞包产到户,但都被批判压制了下去。

  今天回头来看,就这场争论来说,是毛泽东锗了,他只考虑到了集体的优越性,忽略了个体的积极性,脱离了中国农村的实际。其实个体积极性也是不可缺少的,没有个体,集体是空的,人的积极性不调动起来,集体的优越性怎么显示出来?邓子恢看到了农村的实际情况,要调动集体和个人两个积极性,他当时探索的方向和路子是对的。这已为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农村改革的实践所证明。

  访问人:邓子恢和毛泽东的争论是围绕着农业合作社发展速度展开的,是快或慢的争论。其实,实现合作化是他们一致的方向,这在今天还应该肯定。几十年来,生产力还是有所发展的。

  卢文:是这样。互助合作的道路是小农经济走向社会主义的必由之路,这是不能否定的。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化,尽管出现许多失误,但我想起码有这样几个成绩是应该肯定的:第一,现在农村中的乡村合作组织的基础是那时打下的。有些搞得好的单位如北京的窦店、江苏的华西、河南七里营的刘庄等,它们仍坚持统一经营为主。目前全国还有七千个这种统一经营、统一分配的单位。第二,实现了土地公有,消灭了两极分化和剥削的基础。第三,促进了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和农业机械化的发展。第四,发展了一批乡镇企业,发展了集体的公共财产。第五,保证了几十年城市人民低水平的供给,也保证了国家工业化的需要。第六,促进了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完成。第七,培养了一大批农村干部。总的说那段农业和农村生产还是发展的。所有这些成就不能一概抹杀,要一分为二。我们今天的改革就是继承那一段的积极成果,扬弃不合理的东西,使社会主义制度不断完善和发展。

  访问人:历史是不能割断的,中国农村今天的这种好局面,正是昨天中国历史的继续。如果我们按照十一届三中全会指引的路走下去,中国八亿农民的明天会更好。谢谢您今天给我们谈了这些好意见。

  1992年4月18日于北京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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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林蕴晖――探索社会主义,毛泽东的成与失






  林蕴晖,1932年生,江苏丹阳人。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7年军事学院政治系毕业。现任国防大学教授、硕士生导师。参加编写有:《中国共产党六十年》、《怎样研究社会主义时期党史》、含著 《凯歌行进的时期》、主编 《四十年战略演变》等。

  探讨社会主义道路,这是当今的一个热点话题,林教授自己也说,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凑几个志同道合者,在一起切蹉切蹉了。因此,我们用了一个晚上,完成了下面一篇谈话。

  访问人:我们想请您谈谈 1956年以后毛泽东对社会主义建设道路的探索,及其经验教训。

  林蕴晖: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问题。从对苏联建设社会主义过程中存在的弊端的认识来说,在我们党的领导人当中,毛泽东是比较早的一个。他在 《论十大关系》、《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等讲话中,就明确提出要吸取苏联的经验教训,探索一条符合中国情况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并且提出了很多重要原则、方针、政策。无论在当时或今天来看,都是很深刻的。英国《曼彻斯特卫报》1957年6月在评论《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时指出:“这篇讲话对世界共产主义的影响可能比赫鲁晓夫的秘密演说来得大。因为毛泽东的讲话完全是在积极地提出新的思想和政策,而赫鲁晓夫主要是在消极地贬斥过去。”如果从1956年前后,由纠正斯大林的错误而开始的社会主义改革来看,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当时在不少重要领域是处于领先地位的。

  访问人:既然这样,为什么毛泽东提出了那么深刻的见解,可后来并没有走出一条符合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路,反而走到“文化大革命”这样从某种程度上说是相反的路上去了呢?

  林蕴晖:这有多方面的原因。重要原因之一,是对苏联模式或斯大林模式的弊端,从总体上还缺乏认识。

  访问人:那就请您谈谈毛泽东对斯大林模式的认识。

  林蕴晖:我认为,1956年前后,毛泽东并不认为斯大林模式的总体框架有什么问题,只是看到苏联社会主义建设具体方针、政策上有缺点错误。如:片面地注重重工业,忽视农业和轻工业;把农民挖得很苦;权力过分集中等等。因此,毛泽东开始探索中国社会主义建设的道路,基本上还是在斯大林模式的总体框架中起步的,没有跳出或突破这个框架。后来我们同赫鲁晓夫发生争论,在批评赫鲁晓夫全面否定斯大林的时候,我们正确地维护了斯大林的历史地位,但同时也维护了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理论和在苏联建立的社会主义模式。如果说这时毛泽东还认为斯大林模式有弊端的话,那就是斯大林的社会主义还不干净,他实行的“高薪制度”,还可以滋生出“新的资产阶级”。这就是后来毛泽东要通过“文化大革命”建设一个“纯洁”“完美”的社会主义的由来。

  访问人: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究竟如何看待斯大林模式?毛泽东在这些基本理论问题上是怎么看的,他对斯大林模式本身触及到的深度如何?林蕴晖:我的看法是,从斯大林所论述的社会主义来讲,主要有四点:一是生产资料公有制,包括全民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而集体所有制要向全民所有制过渡,这是斯大林的一个基本理论。二是统一的中央管理的计划经济体制。三是社会主义社会存在的商品生产只限于消费领域,价值规律在社会主义生产中不起调节作用。四是社会主义越深入阶级斗争越尖锐。这是斯大林关于社会主义的基本观点,也是斯大林领导建立的社会主义模式的基本特征。毛泽东在我国基本完成社会主义改造的时候,已开始觉察到建立完全的单一公有制不利于生产的发展和社会的需要。因此,他在八大前后曾经提出可以允许个体经济和私营经济存在和发展;可以允许地下工厂合法化等等。甚至说了,“可以消灭了资本主义,又搞资本主义”这样使人震聋发聩、耳目一新的话。应该说,当时把这个问题说得这么透彻,这么深刻,是一般人所不能达到的。但从另一方面看,这终究是即席讲话,没有在理论上进一步论证,既然过渡时期总路线的实质,就是要使生产资料的社会主义所有制成为我国国家和社会的唯一的经济基础,那么现在已经建立起来的社会主义社会,为什么又要允许私有经济以至于资本主义存在,并要它来作为社会主义的补充呢?理论如果不加以说明,实践必然要发生动摇。访问人:这就是他的正确思想未能贯彻到底的原因。林蕴晖:是这样的。事实上从整个观念来讲,毛泽东还是认为社会主义社会是不能允许资本主义经济存在的、二者是不相容的,没有摆脱这个框框,当时也不可能摆脱。访问人,需要个体经济作为社会主义补充这一思想是八大时陈云提出的,当时毛泽东同意这个看法,后来的具体情况怎样?林蕴晖:毛泽东当时尽管同意了,但党内的看法并不统一,也没有从理论上进一步解决问题。早在1956年底,党内就有人惊呼“资本主义自发势力又要泛滥了”!经过1957年反右派斗争、农村社会主义教育开展的两条道路大辩论,到1958年春,毛泽东主持召开了杭州会议、南宁会议、汉口会议、成都会议,终于又决定农村由小社并大社,缩减社员的自留地和家庭副业;在城市则强调继续对残存的私营工业、个体手工业和小商小贩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这正是理论上没有突破社会主义是单一公有制这个总体观念的反映。60年代初的调整,人民公社比较突出的就是把基本核算单位退到以生产队为基础,重新允许社员经营少量自留地和家庭副业;明确我国的手工业应该有三种所有制:全民所有制、集体所有制、个体所有制;商品流通有三条渠道:国营商业、供销合作社商业、农村集市贸易。但在理论观念上,同样没有改变。如毛泽东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的谈话中,仍肯定1958年人民公社决议中由队所有制过渡到公社所有制,再过渡到全民所有制,是正确的。 (只不过规定的时间短了一点)。于是,后来又强调由小集体过渡到大集体,不割断“资本主义尾巴”。总之,社会主义只能是单一公有制,毛泽东和斯大林在认识上是基本一致的。访问人:在计划经济问题上,毛泽东是怎么看的?林蕴晖:在经济的计划管理体制方面,毛泽东提出了一些很好很重要的思想。《论十大关系》提出两个积极性还是一个积极性的问题,也明确提出要给企业和生产单位以自主权,井强调处理好国家、集体和个人的关系。这些都涉及到管理体制问题,是很重要的。毛泽东当时提出处理好这些关系,是针对苏联完全由中央集权这个弊端提出来的,很中肯,也很深刻。但仅从行政权力的区分上提出统和分并不能根本解决问题。邓小平同志曾经说过,在中央和地方的关系问题上,我们总是在统和分的框框里打转。即:统死了就分,分了又乱,乱了又统,统了又死。可见,仅从权力分配上提出和解决问题是达不到目的的。和这个问题相联系的是困难时期,毛泽东虽然主张人民公社退到了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但他绝不允许搞包产到户,认为这是分田单干,走资本主义。这说明当时把社会主义的根本制度和具体管理体制看成是一回事,只有统一经营才姓“社”,个体经营就姓“资”。

  访问人:在所有制问题和计划经济体制问题上,看来毛泽东还没有突破斯大林的框框,那么在商品经济问题上,毛泽东曾提出价值规律是个大学校,并提出了一些新的看法,如不要剥夺农民等等,是不是比斯大林前进了呢?

  林蕴晖:毛泽东鉴于大跃进中共产风的教训,重新提出要尊重价值规律,并说“价值规律是个大学校”。在这个问题上,有的学者说,毛泽东除了赞同斯大林不能把商品生产简单地同资本主义混为一谈的思想外,还明确提出要“有计划地大大发展社会主义的商品生产”,由此断言:从对商品生产的历史作用的认识来看,毛泽东比斯大林“前进了一大步”。我觉得这个问题要作全面分析。毛泽东使用过“社会主义商品生产”的概念,但这是否意味着他对商品生产历史作用的认识比斯大林前进了,还要看他对商品生产历史作用的具体阐述。从现在能见到的材料看,毛泽东在强调社会主义社会还必须发展而不是废除商品生产时,指出最根本的理由,是还存在着集体和全民两种社会主义所有制,国家对农民不能剥夺。这说明就对历史作用的认识而言,基本上还是停留在斯大林的水平。而且他在一次引用斯大林强调要利用商品生产为社会主义服务的话以后,接着又说:“那么,商品生产有没有消极作用呢?有,就限制它,否定他,过去的资本主义的鬼已经吃掉了,将来再出现资本主义的鬼,就再吃掉它。”这明显地反映出毛泽东仍然是把商品生产同资本主义联系起来的。资本主义的鬼哪里来的?还是商品生产中出来的。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后来把资产阶级法权作为产生资本主义的基础,也就可以理解了。另外,毛泽东在谈到商品生产的目的时说,我们发展商品生产,不是为了利润,而是为了满足社会需要。试问,如果商品生产不讲成本、价格和利润,还谈什么发展商品生产,尊重价值规律?就这一点而言,毛泽东还不及斯大林,斯大林还比较强调经济核算。

  从以上几个侧面可以看出,毛泽东尽管很敏锐地察觉到苏联社会主义建设中的弊端,并据此提出了很多好的见解。但并没有真正从理论上认识到斯大林社会主义总体模式的缺陷。说来也不奇怪,因为这同马克思恩格斯的基本观点是吻合的。如果动了这些基本的东西,似乎也就否定了社会主义“基本原理”。

  访问人:看来,这种理论和认识的局限,并不只是毛泽东个人。

  林蕴晖:是的。所以到60年代同赫鲁晓夫争论时,我们就把苏联包括东欧对斯大林体制进行的一些改革,当作是“修正主义”加以反对。

  访问人:这个问题可能还要早一点,在50年代初的南斯拉夫问题上就开始了。

  林蕴晖:对。斯大林去世后,苏联在纠正斯大林对南斯拉夫的错误时,我们曾同意了。但到60年代同赫鲁晓夫发生争论时,把南斯拉夫的问题又提了出来。1963年9月发表的《南斯拉夫是社会主义国家吗?》,可以说是用斯大林模式作为裁决什么是社会主义的范例。可见,我们是走了一条由吸取斯大林错误的教训,转向维护斯大林的社会主义理论和模式的路,不仅没有从这个模式中突破出来,而且沿着这条路走得更远。

  现在看来,这种把社会主义看成只有一种固定模式的理论观念,是建国以后党内斗争越斗越“左”的一个重要原因。从批评“确立新民主主义秩序”,农业合作化中的“右倾”、“三自一包”到后来提出要搞“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夺“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权,无一不是把与这种传统模式不一致的党内意见,看成是不槁社会主义,而在搞资本主义;不搞马克思主义,而是搞修正主义。当把党内在搞社会主义过程中的不同主张,看成是姓“社”、姓“资”,姓“马”、姓“修”的问题时,斗争就必然成为不可调和,于是要把姓“资”、姓“修”的扫“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脚。也就势在必行,理所当然了。

  最近小平同志讲,“不搞争论,是我的一个发明。不争论,是为了争取时间干。一争论就复杂了,把时间都争掉了,什么也干不成。”这一点确实高明。三中全会以后,如果搞姓“社”姓“资”的争论,第一耽误时间,第二必然把问题引导到政治争论上去。这是历史的教训啊!本来从毛的思想作风来讲,他是注意吸取斯大林搞个人专断的教训的,但后来也走了这条路,其原因,就是把不同意见提到是搞社会主义还是搞资本主义的高度,这样,其他一切制度规定,组织原则,民主集中制等等,都成了次要问题了,政治方向才是第一位的。

  访问人:不搞争论是非常现实的,但是不是说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就没有区分的必要呢?

  林蕴晖:问题的实质在于标准。马克思主义最根本的一条是实事求是。我们今天坚持的是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既不能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某些论述作为尺度,也不能把苏联模式作为尺度,更不能把我们60年代“反修”斗争中的观点作为尺度。因此,如果不更新观念,我们走了多少年的路还要走回去。所以,进一步深入研究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思想有很重大的现实意义,对于澄清思想上长期影响着我们的糊涂观念是非常必要的。因为仅仅把毛泽东当年说过的话,简单地指出哪些是正确的,哪些是错误的,还不足以使我们看到毛泽东的思想的整体,还是一些平面的直线的东西,为什么对,为什么错,对到什么程度,错到什么程度,要放在一起看,才能把握住问题的“度”。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党中央提出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应该说,这同毛泽东在1956年以后20年探索过程中正确的和错误的思想都有联系,是对毛泽东正确和错误思想进行扬弃的结果。有的同志偏重强调继承毛泽东的正确方面。实际上,不是直接的继承。离开了对错误的否定,正确的东西也没法继承下来。我这里谈的,不是说50年代中期开始的探索,毛泽东没有提出什么新思想,而只是说明在社会主义的基本理论上,毛泽东没有突破斯大林的框架。

  访问人:在您看来毛泽东虽然经过艰辛的探索,但最终仍然没有摆脱斯大林的模式,您能不能谈一谈,为什么没有能摆脱这种模式?

  林蕴晖:我觉得这里有一个历史的局限。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产生于资本主义社会,但工人阶级却是首先在落后国家取得了胜利。这就涉及落后国家怎样超过资本主义发展阶段进入社会主义的问题。马克思恩格斯在讲到这个问题时曾经设想,如果前资本主义国家,在获得了一定的历史条件,比如西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首先取得了胜利,这些国家的工人阶级在取得政权后已经作出了榜样,同时能给落后国家以物质支援,在有了这些条件时,处在前资本主义制度的人民可以大大缩短向社会主义发展的进程。这是马克思恩格斯的设想。十月革命后的俄国,并没有争取到这个条件,因此列宁去世后发生了一场在一国能不能建设社会主义的争论。斯大林坚持可以在一国建设社会主义,这一点是应该肯定的。他在实践中首先消灭了私有制,实行公有制,消灭了剥削和阶级,虽然还不是像马克思所设想的没有商品,没有货币,完全由国家组织生产、组织分配,但是建立了由中央计划统一管理经济的体制。从基本内容来讲是符合马克思恩格斯设想的。在实践中,以较短的时间实现了工业化,打败了法西斯德国,也显示了它的优越性。中国第一代共产党人从学习 《共产党宣言》接受马克思主义以来,对社会主义就是这样理解的。所以后来就把苏联的社会主义看成是全世界“一个完全的典型”。这不仅仅是毛泽东,整个一代人都是如此。应该承认是有客观原因的。当时的国际共产主义运动还只有这种实践,在矛盾还未充分暴露以前,人们的认识要从原来的框框里突破出来是不容易的。这是历史唯物主义。

  访问人:我想毛泽东个人的经历、经验,对他的社会主义探索也是有影响的。

  林蕴晖:逢先知写的《毛泽东和他的秘书田家英》中有一段分析毛泽东的话说得很好。他说,毛泽东不是不主张发展生产力,但更多的是考虑社会的公平和公正,如果这两方面发生矛盾,他更多的是倾向于后者。这个情况和毛泽东的个人经历以及中国革命的历史有关。中国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大国,农民占绝大多数,在长期的革命战争年代,我们实行的军事共产主义制度,对革命队伍的团结,党和群众的团结,组成一个强大的力量,夺取政权是起了巨大作用的。几十年军事共产主义的生活以及由此形成的作风,不能不对毛泽东包括他们那一代人发生影响。社会主义就是消灭阶级,这在毛泽东身上确实是印象深刻的。回过头来,我们研究一下建国初期贯彻七届二中全会决议过程中,为什么出现毛泽东和刘少奇的分歧,我认为,无论刘少奇在天津的讲话,还是他对山西省委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建议的批评,都是符合七届二中全会精神的,也符合毛泽东关于新民主主义的理论,但毛反过来认为刘少奇是思想右倾,给予了严厉批评。说明他们看问题的视角不同。毛泽东之所以发生这个变化,主要是着眼于防止在农村土改后出现两极分化。后来的社会主义实践,也是为了追求很快地消灭阶级,消灭剥削,以致于消灭差别。结果是事与愿违。根据某些历史事实,有的学者讲毛泽东的社会主义思想是农业社会主义,国外有人说是乌托邦,是民粹主义,这显然是一种轻率的武断。应该承认,毛泽东的思想,总体上还是科学社会主义的;同样也应该承认,由于在实践中,他离开发展生产力去片面地追求社会公正,这样,他的思想也就不可避免地陷入了某种空想。

  1992年3月27日于解放军原政治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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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李越然――毛泽东说,涉及主权的问题不能谈






  李越然

  李越然,1927年生,黑龙江人。1946年从苏联学习回国。1948年在中苏友协工作,不久转至东北铁道部部长室任翻译。建国后到北京,至1965年,为毛泽东和中央其他领导人的外事活动及各种重要会谈、国际会议做译员,并长期参加党中央、国务院重要文献的中、俄文翻译、审订工作。发表过若干译学论文及文学翻译作品。现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副院长兼中国译协副会长、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外事委员顾问等职。

  眼下,他似乎更忙了。忙里偷闲,约上一次访谈,也是匆匆来去。就连我们的这篇文字整理稿,他也是通过电话定稿的。

  访问人:您在毛泽东身边做翻译工作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李越然:从1949年8月,当时我22岁。那一次,毛泽东接见在沈阳铁路局工作的苏联职工和家属。记得是一天的下午,我们一行来到中南海,等待着毛主席的接见。大概是下午三点钟,毛主席从勤政殿北面的旁门进来。他步伐稳健,满头黑发,目光炯炯有神,神采奕奕,同我握手时问道:“你这个小鬼是于什么工作的呀?”当时我又激动又紧张,竟然说不出话来了。站在一旁的沈阳铁路局副局长王学文同志忙替我回答:“他是翻译,同时在我们铁路局做秘书。”主席微笑着:“噢!翻译,那好啊,请你告诉苏联同志,我们很感谢,他们一路上辛苦了”。这是一句普通的寒暄语,可对我来说却是一次考试。“辛苦了”,如果翻译不好,在俄文上会被理解为“你们累了”,这样就不确切了。当时我译成“谢谢你们的服务和劳动”后,苏联朋友很高兴,忙说:“感谢毛主席接见我们,我们在火车上做了点工作是应该的”。然后毛主席和苏联朋友作了亲切的交谈。这次工作以后,我就从沈阳铁路局调到北京,被派在苏联顾问团工作。

  访问人:您给毛主席作了多年的翻译工作,他留给您印象最深的是什么?

  李越然:从1949年8月第一次在毛主席身边做翻译起,一直到60年代初,十几年时间,我对毛主席的了解只是一个历史画卷的局部,但既然为他老人家做翻译,就必然会多方面地去熟悉他,注意他的思想,他的作风,他的言行表现的特色,甚至他使用语言的特点。对我感受最深的,就是毛泽东既伟大又平凡,他的伟大是一般人做不到的,他的平凡也是一般人做不到的。因此我叫做:伟人身上的平凡,平凡中的伟大。我举个例子:1957年,毛泽东准备去苏联参加世界各国共产党莫斯科会议。组织上确定我跟随毛主席访苏,担任翻译。这是一次重大的政治外交活动。为了让我更好地完成翻译任务,冲央办公厅杨尚昆主任安排我在中南海直接接触毛主席,熟悉他老人家的言谈特色和日常生活习惯。记得有一天,毛主席带着思考问题的神色漫步走了一会儿,侧脸望我一眼,问:“李银桥呢”,“我在这儿”,主席的卫士长李银桥闻声跑上来,主席站住脚,指着我和李银桥说:“你们这二李,一个管说话,一个管安全,这次跟我一道出去,我看你们俩也算得上哼哈二将了。”我和李银桥都笑了。主席又对我说:“今年五月伏老(指伏罗希洛夫)来的时候,我看到大半个翻译都是你,你帮了我好多忙啊。”我赶紧说:“主席,这是我应该做的,只是水平还不够”他说:“你看,我说的许多事,如果你翻译不过去,那伏老也不能理解,而伏老究竟什么心情,你不翻给我,我也不知道,可不是你帮了我的大忙了!”我听了非常感动。毛主席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仅心里装着世界大事,还装着我们这些普通工作人员的工作。

  毛泽东的伟大是连外国人甚至我们的敌人也承认的,更难得的是这样一个伟人又非常平凡。我们一般人具有的喜怒哀乐他都有。他平时一般是不发脾气的,偶尔发脾气都是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就生活而言,他发了脾气都是为睡觉惊醒了他,他的卫士偶尔因为不小心他也发过火,但过后又做工作,说:“你们别生气,我能睡下去很不容易,刚睡着了,又把我搞醒,实在烦心。”但有特别重要的事叫醒他,他是绝对不发火的。在生活上,他的简朴是出乎人们的想象的。比如,1949年8月我第一次见到他,看他穿的皮鞋,是那时北京刚兴的那种橡胶底的皮鞋,一直到1957年去莫斯科开全世界共产党大会,还穿那双皮鞋。那时出国也讲置装,大家忙活要给他做衣服,他高低不同意,费了好大劲才做了一套衣服。吃饭也非常简单,在莫斯科时,克里姆林宫里什么最好吃的都拿出来招待主席,但他吃得不多,主要还是按自己的习惯吃辣子火腿、鱼、米饭、小米粥。实际上那些好吃的大部分让我们工作人员分享了。

  访问人:您能不能举几样?

  李越然:多了,各式各样的点心、烤乳猪、烤牛排、烤猪排等等,都是高级的,他不大习惯还是喝他的小米粥,吃米饭,有时加绿豆,有时加小豆,他吃饭嚼得很细,但很快,尤其是会吃鱼,也爱吃鱼,吃完的鱼刺一个个规规矩矩地放那儿。吃饭时他喜欢把周围的工作人员找到一起交谈,但你得作好准备,他随时随地都可能出个题目给你,让你回答问题。毛主席认为,人要有自己的见解。如果你是重复别人的观点,他会认为你没有头脑。即使你的观点是错的,他也会认真听,因为这是你自己的东西。毛主席就是这样一个人。

  访问人:问过您什么问题吗?

  李越然:有一次,他和郭沫若在一起纵谈三国,我在旁边。郭老是大历史学家了,因此他们说得非常热烈。谈着谈着,毛主席突然问我,李越然同志,给你提个问题,你说诸葛亮和曹操这俩人,谁厉害?当时我很尴尬。不知如何是好。我只好说,主席,我对三国只有一些非常浅薄的知识性的了解。毛主席说:那不行,对三国,要多看,起码看三遍。又说,水浒也要起码看三遍。三国里有许多战例,蕴含着很深的战略战术;水浒里有许多辩证法,祝家庄怎么打进去的,主观主义就不行。

  访问人:在这些平凡小事中,毛主席是很平易近人的。

  李越然:所以说伟人身上可以看出许多平凡的东西,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而在这些平凡中又表现了他的伟大。

  访问人:在平凡而伟大的毛泽东身上,您认为最突出的是什么?

  李越然:第一条,他随时想着人民,随时想着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利益。他探讨每一个问题都是从人民利益出发的。三年困难时期,他与人民群众同甘共苦,并坚持和身边工作人员一样,吃粮不超过定量。他对工作人员说:你们想过没有,在这么困难时期,全国老百姓吃什么,照理说我们要吃一点也没什么困难,但这样行吗?全国人民这么困难,我们吃着舒服吗?人民的困难怎么解决,我们还没有找到好的办法,当然天灾是一条,那么我们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不足啊?在国家最困难的日子里,他曾7个月没吃过一口他喜欢吃的红烧肉。有一次,他对我说:你们是做翻译工作的,但做翻译不能光懂语言,还要学政治,学经济,要懂得人,要了解人的心理状态,否则翻译工作也做不好。

  第二是中华民族的主权神圣不可侵犯。首先在中国革命的问题上,他不是照搬苏联现成的经验,而敢于向苏联、斯大林提出自己的意见,斯大林也钦佩毛泽东这一点。中国革命的胜利就是因为毛泽东和我们中国共产党人不屈服于外部的压力,敢于坚持自己的主张,走出了一条中国式的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这是我党同其他党相比最突出的一条。到 1957年莫斯科全世界共产党大会时,毛泽东对赫鲁晓夫可以说给予了适度的支持,使会议开得很成功,但也有过相应的批评。1958年赫鲁晓夫提出搞共同舰队和长波无线电台,这似乎看来是一件具体事,但毛泽东在这件事情上表现了他革命家的远见和维护中华民族主权的大无畏精神。

  事情是这样的,1957年莫斯科会议之后,两国关系发展得不错,经济、贸易和文化合作都在发展,军事合作也谈过,也准备搞些合作。大概赫鲁晓夫觉得两国关系发展很好,就提出了搞一个长波无线电台,并联合成立一个共同舰队。提出这两个问题,是先由当时驻中国大使尤金向毛泽东提出的,说是为了防御美国的第七舰队,希望同中国方面搞这两个项目。毛主席听尤金讲完后,问这是什么意思,尤金也说不清楚,答应说回去向赫鲁晓夫汇报,于是赫在1958年7月31日秘密来中国。

  赫要来,阎明复给我打电话 (我当时在国务院外事办公室,毛主席有外事活动,一般由我和阎明复担任翻译),说主任让你赶紧过来,主任就是杨尚昆同志。我过去后,杨主任对我说,明天赫鲁晓夫就要来,你们准备一下,并说了一些注意事项。

  赫鲁晓夫的专机降落在南苑机场,毛主席、刘少奇、周恩来都去接了,但能感觉到气氛有些紧张。赫下飞机后就在飞机场休息一下。还有一段插曲,刘少奇和赫鲁晓夫谈话说:我们现在大跃进(正是浮夸风的时候),粮食产量特别多,现在发愁的不是粮食不够吃,而是粮食多了怎么办。赫很轻松的一笑,“那不要紧,你粮食多了给我们”。

  访问人:毛主席同赫鲁晓夫的会谈是在什么地方?

  李越然:在颐年堂,当时参加会谈的还有邓小平,苏方还有费德林。首先毛主席表示欢迎,然后说,尤金大使向我讲了你们的想法,这是怎么回事?赫鲁晓夫显得很轻松的样子大谈起来,说出于战略上的考虑,为了对付美国的第七舰队,我们提议搞一个共同舰队,另外我们潜艇为了联络,需要借中国的力量,搞一个长波电台,也可以共同使用。赫说得很起劲,这时毛主席憋不住,火了,站起来指着赫鲁晓夫说:“你讲了大半天,我也听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你还没有进入正题,我问你,什么叫共同舰队?”气氛一下子很紧张,赫说:“共同舰队就是跟你们一块共同商量商量。”主席说:“还是不切题,什么叫共同,你是不是想把我们沿海都拿过去,那好,统统拿去好了。”赫说,我们商量商量嘛,毛主席很干脆他说,涉及主权的问题根本不能谈,共同舰队怎么指挥?

  访问人:当时情况,赫鲁晓夫很尴尬吧?

  李越然:相当尴尬。这就是毛泽东的伟大。1957年他支持了赫鲁晓夫是出于全局的考虑,一旦涉及中华民族的主权,有损于中国人民的利益,他是丝毫不让的。我们中华民族被帝国主义奴役了几百年,我们知道被别人支配、受人欺负的滋味。所以说毛泽东的伟大是其他人难比的。

  访问人:第二天毛主席和赫鲁晓夫在游泳池继续谈,又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李越然:事倒没有发生什么,就是有点争吵,主要是关于斯大林的问题。赫鲁晓夫讲,原来你们是支持我们的,现在好像不大支持了,好像是向我们的后院抛石头。主席说,不对,实际是抛了一把金子。赫说,别人的金子我不要。毛主席说,你要不要是一回事,我要助你一臂之力,因为毕竟在我们共产党国家里你们是头一家。

  访问人:有种看法,毛泽东在游泳池接见国家元首,是否不太礼貌。

  李越然:我不这么看。毛泽东就是这样,他并不一定是有意的,他不大管外交礼节,很随便。说到游泳就更有意思了,赫鲁晓夫是没法和毛泽东比的,毛主席一下水,真是如鱼得水,而赫鲁晓夫只是带着救生圈扑腾两下。

  访问人:还有人议论,说毛泽东建国后只读古书,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李越然:这种议论我也听到过,无非是说毛泽东对西方世界不熟悉。这是不对的。我亲身感受到,他对世界各地的情况是相当关心的,而且就他的愿望,非常想自己出去看看。他多次给我们讲:我很想出去看看,但是我毛泽东今天处在这么个状况,是无法实行的。因此我非常主张少奇、恩来、小平同志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多了解外界的情况,不要光呆在自己的国家里。我们可以想象,当时像美国、法国、日本这些发达国家,有谁能够邀请毛泽东?这是个很客观很现实的事情。所以对那种说毛泽东不了解外国情况的说法,我是不赞同的。我就多次亲耳听到毛泽东讲这个问题,而且显得很迫切。

  不仅如此,他为了能直接阅读西方的原文报刊,特意请了英文教员,其中就有林克同志,我亲眼见到他抓紧时间学英文的情形。那么他学习英文是为了什么呢?我看他不是为了讲外语,他学习外文就是为了直接阅读西方的书报。老人家经过努力,到晚年基本达到能阅读英文报刊的能力。他还利用一切机会了解西方的情况。举个例子,还是 1957年在莫斯科时一次一块吃饭,他问浦寿昌博士 (他曾在美国学经济学,后来担任副外长):你是学经济的,你能不能把美国的经济情况给我谈一谈,它过去怎样,现在怎样,你是怎么分析的。浦寿昌同志给他讲了美国经济的一些情况,毛主席表示很满意。他是通过各种方式了解世界各国的情况。

  毛泽东有个特点,非常爱跟别人交谈,特别是他周围的工作人员,常常给你出些题目,请你回答。他不喜欢八股调,常说,说错了不怕,但你讲话要有自己的观点,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自己的思想,究竟你怎么想的,把你的观点你的看法讲出来,哪怕还很不成熟,甚至不对也没关系,总是你的看法。他很愿意和这样的人谈话。如说了一通,什么意思也没有,净是顺着他说些应付性的话,他就很反感。1957年到莫斯科时,赫鲁晓夫来机场接他,毛泽东、赫鲁晓夫,还有我和李银桥坐一辆宽大的“吉斯”车,我当翻译。他问赫,各国共产党代表团到了没有,赫说到了。毛主席特别问了一下“铁托到了没有”,赫鲁晓夫说,“还没到,我们给他发了请帖,希望他能到,他不来就是他失礼,他要来我们正好批评他一下”。毛主席听后不同意,说:“铁托不来,一定有他不来的理由,你要知道斯大林整人整得够苦的,把人家开除出情报局,人家能没气吗,他来了更好,不来要理解人家”。然后又问如铁托不来谁来呢?赫说,卡德尔来,他是南斯拉夫的笔杆子,南共中央的重要文件大都出自此人之手。毛主席说,我一定要见他,看看他有什么想法,光从外界评论南斯拉夫不行,情况究竟怎样,我很希望他和我讲一讲,他们搞的那个自治究竟是怎么回事。这都说明毛主席想尽一切办法,利用各种机会和条件去了解外界的情况,学习和借鉴他国的经验,并不像一些人说的那样只读中国的古书。古书当然也是读的,我们中国的当代人有谁读古书能达到他那个水平。他是一个手不释卷的人,很少看到他不看书,他读书非常仔细,手里拿支铅笔连圈带画,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但他不仅读古书,也读西方书、现代书。

  1992年6月14日于北京水碓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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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廖盖隆――毛泽东晚年的失误






  廖盖隆,1918年生,广东信宜人。1938年8月到延安。1944年起任延安《解放日报》国内评论部副主任,新华社国民党区新闻部主任。建国后任新华社副总编辑、朱德的政治秘书、中共中央毛泽东著作编辑委员会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党史研究室副主任等职。主要从事中国革命史、中共党史、毛泽东思想的研究。有《对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中国的社会主义改造》、《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的道路》、《建设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等多部著作;主编有《中国共产党历史大辞典》、《新中国编年史》、《中国共产党的光辉七十年》等书。

  这位党史界、理论界的老前辈,近半个世纪以来 (文革的10年除外),文章屡见报端,大部头的著作接连问世。从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仍笔耕不辍、勤奋治学。当我们约他一谈时,他把时间定在后天晚上,“可后天是五一节呀”我们说。

  “没关系,我刚好有空,只是耽误你们过节了”。仅此小事,便使我们肃然起敬。

  访问人:在研究毛泽东以及他的生平、思想问题上,时常碰到一个如何看待他的伟大功绩和他晚年错误的关系问题,对这个问题,您是怎么看的?

  廖盖隆:关于毛泽东的伟大历史功绩和他的晚年错误,还是邓小平给我们指出了把握这个问题的关键所在。1980年8月,他在《答意大利记者奥琳埃娜・法拉奇问》中说:“尽管毛主席过去有段时间也犯了错误,但他终究是中国共产党、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主要缔造者。拿他的功和过来说,错误毕竟是第二位的。”“没有毛主席,至少我们中国人民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毛主席最伟大的功绩是把马列主义的原理同中国革命的实际结合起来,指出了中国夺取革命胜利的道路。应该说,在六十年代以前或五十年代后期以前,他的许多思想给我们带来了胜利,他提出的一些根本原理是非常正确的。他创造性地把马列主义运用到中国革命的各个方面,包括哲学、政治、军事、文化和其他领域,都有创造性的见解。但是很不幸,他在一生的后期,特别在 ‘文化大革命’中是犯了错误的,而且错误不小,给我们党、国家和人民带来许多不幸。……由于胜利,他不够谨慎了,在他晚年有些不健康的因素、不健康的思想逐渐露头,主要是一些 ‘左’的思想。有相当部分违背了他原来的思想,违背了他原来十分好的正确主张,包括他的工作作风。这时,他接触实际少了。他在生前没有把过去良好的作风,比如说民主集中制、群众路线,很好地贯彻下去,没有制定也没有形成良好的制度。这不仅是毛泽东同志本人的缺点,我们这些老一辈的革命家,包括我,也是有责任的。”邓小平又说:“毛泽东的错误是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的,比如说,大跃进是不正确的。这个责任不仅是毛主席一个人的,我们这些人脑子都发热了。完全违背客观规律,企图一下子把经济槁上去。主观愿望违背客观规律,肯定要受损失。但大跃进本身的主要责任还是毛主席的。……1962年,毛主席对这些问题进行了自我批评。但毕竟对这些教训总结不够,导致爆发了 ‘文化大革命’。”访问人:那么,如何把握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晚年错误的关系呢?

  廖盖隆:在如何对待毛泽东晚年错误的问题上,我们首先要明确,毛泽东一生的功绩远远大于他的错误,他的功绩是第一位的,错误是第二位的。

  其次是要明确,毛泽东思想和毛泽东晚年错误,是性质根本不同而且相反的两种东西。因为我们要坚持并作为行动指南的毛泽东思想是马列主义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产物,是经过长期的历史考验证明其正确性的、由它的基本原理构成的科学体系,正如我们所要坚持并作为行动指南的马列主义,是指由它们的基本原理构成的科学体系,而不包括它们的这样那样的个别错误论断一样。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毛泽东思想的涵义,和毛泽东的思想、毛泽东的言论的涵义是不同的,后者是包括他的某些错误观点、错误论断在内的。而毛泽东晚年错误,则不仅不属于毛泽东思想的科学体系,而且正好相反,归根到底,这些错误是由于既违背了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又脱离了中国的实际,也就是由于背离了毛泽东思想的科学轨道,背离了实事求是、群众路线、自我批评的三大作风或三项根本原则而造成的,并且它们是由长期的历史考验证明其为错误的。

  拿发动“大跃进”运动来看,正如邓小平所说,这种做法“完全违背客观规律,想一下子把经济搞上去。主观愿望违背客观规律,肯定要受损失。”这就是说,“大跃进”任务的提出,是没有经过调查研究,不是从实际出发的;也不是走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的;这些任务是过高的、超出了实际可能的,是一种盲目的冒进;这些任务是由上面、凭主观愿望提出,并用强迫命令的组织手段推行的;推行以后,又没有及时地用实践的结果来检验这些任务是否行得通,是否正确,从而经过再认识,进行自我批评,及时地改正错误。

  发动“大跃进”运动是这样,发动人民公社化运动(包括把富队穷队强行合并在一起、实行剥夺农民的“共产”,取消自留地和家庭副业,大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等在内),提出以超高速度为核心而忽视客观经济规律的多快好省的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这三者合在一起,当时被叫做“三面红旗”),也完全是同样的情况。

  访问人:毛泽东在发动“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问题上犯了错误,同后来发动“文化大革命”有所不同,因为他初步察觉到了,并作了自我批评,同时中央其他领导同志在这个问题上也有看法,怎样看待这些问题呢?

  廖盖隆:我认为毛泽东对“大跃进”的错误的认识,只是初步的,不能说是彻底的。而中央的其他同志,比如刘少奇,对这个问题的认识就比毛泽东深刻。如1962年1月27日刘少奇《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指出:“最近几年,由于我们提出了一些过高的超出了实际可能的经济任务和政治任务,而且不顾一切地采取了各种组织手段,去坚持执行这些任务,因而,我们也就在组织上犯了许多错误。这些组织上的错误,最主要的就是我们在党的生活、国家生活、群众组织生活中违反了民主集中制的原则。首先是有不少的负责人,没有充分地发扬民主,没有把任务提交给群众和干部,让他们认真地而不是形式地进行讨论,并且由他们根据实际的可能作出决定。然后,这些负责人又在群众中和干部中进行了错误的过火的批评和斗争,混淆了是非,压制了民主,使群众和干部不敢讲话,不敢讲真心话。这样,党的组织、国家组织、群众组织中的民主生活,在某种程度上就受到了窒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起来的所谓 ‘集中领导’,只能是没有群众基础、违反群众意志的领导。这样的领导,是没有不犯严重错误的。”他又说:“现在可以设想,如果我们能够严格地按照民主集中制办事,在确定任务以前,先在党内和人民群众中充分地发扬民主,让党员、干部和人民群众认真地进行讨论,用心地听取他们的意见,那末,我们就可能不会提出过高的超出实际可能的经济任务和政治任务。退一步说,即使我们提出了过高的任务,如果能够严格地按照民主集中制办事,那末,多数党员、干部和人民群众也会通不过,会顶回来,会纠正我们的错误,使我们能够及时地、尽早地发现错误和纠正错误。”

  访问人:但是,错误仍然没有避免,“左”的思想继续积累,最后导致“文化大革命”,毛泽东发动“文革”的原因是什么?廖盖隆: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这样更严重、时间更长的全局性“左”倾错误,同样是既违背了马列主义基本原理,又脱离了中国当时的实际情况,即是脱离了毛泽东思想的科学轨道,背离了实事求是、群众路线、自我批评的党的三大作风或毛泽东思想的三项根本原则的。

  正如十一届六中全会的历史决议所指出,毛泽东发动“文化大革命”,“他的主要论点是:一大批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反革命的修正主义分子,已经混进党里、政府里、军队里和文化领域的各界里,相当大的一个多数的单位的领导权已经不在马克思主义者和人民群众手里。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在中央形成了一个资产阶级司令部,它有一条修正主义的政治路线和组织路线,在各省、市、自治区和中央各部门都有代理人。过去的各种斗争都不能解决问题,只有实行文化大革命,公开地、全面地、自下而上地发动广大群众来揭露上述的黑暗面,才能把被走资派篡夺的权力重新夺回来。这实质上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政治大革命,以后还要进行多次。这些论点,主要地出现在作为 ‘文化大革命’纲领性文件的《五・一六通知》和党的 ‘九大’的政治报告中,并曾被概括成为“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从而使 ‘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一语具有了特定的含义。毛泽东同志发动 ‘文化大革命’的这些‘左’倾错误论点,明显地脱离了作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普遍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思想的轨道,必须把它们同毛泽东思想完全区别开来。”决议又说:“‘文化大革命’的历史,证明毛泽东同志发动 ‘文化大革命’的主要论点既不符合马克思列宁主义,也不符合中国实际。这些论点对当时我国阶级形势以及党和国家政治状况的估计,是完全错误的。”作为发动“文化大革命”的根据的上述对当时我国阶级形势以及党和国家政治状况的估计,完全不是实事求是、从实际出发的,也完全不是走群众路线、从群众中来的,而是一种主观的臆造。而这种主观臆造,正如 1959年8月发动“反右倾”一样,是拒绝承认发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要求超高速度的总路线的错误,拒绝作深刻的自我批评的表现。不错,毛泽东在1962年1月30日《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中对于1958年以来所犯的错误,是作了一般的、笼统的自我批评的。他说,他的错误也“不能隐瞒”,“凡是中央犯的错误,直接的归我负责,间接的我也有份,因为我是中央主席”。但他所说的错误,是指所谓在执行中央正确路线的实际工作中所犯的错误,他仍然坚持“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和总路线这“三面红旗”,是中央的路线,是正确的和不能动摇的。这就是说是下面的干部群众执行正确的路线发生的错误,而不是他提出的路线、提出的超出实际可能的任务的错误。所以,我认为他的自我批评是不深刻的,用邓小平的话说,就是“对教训毕竟总结得不够”、“没有解决思想问题”的。他对上述刘少奇对最近几年来的错误的深刻批评,特别是对刘少奇对三面红旗所明确表示的保留态度,是很不满意的。刘少奇说:“三面红旗,我们现在都不取消,都继续保持,继续为三面红旗而奋斗。现在,有些问题还看得不那么清楚,但是再经过五年、十年以后,我们再来总结经验,那时就可以更进一步地作出结论。”毛泽东为了表示他的不满和愤怒,在讲话中突然提出了中国可能变成修正主义国家、资本主义可能在中国复辟的问题,尽管他是说得很隐晦的。他说:“没有高度的民主,就不可能有高度的集中,而没有高度的集中,就不可能建立社会主义经济。(按:在这里强调的是高度的集中和建设社会主义经济,是同上文不连贯的――引用者)。我们的国家,如果不建立社会主义经济,那会是一种什么状况呢?就会变成修正主义的国家,变成实际上是资产阶级的国家,无产阶级专政就会转化为资产阶级专政,而且是反动的、法西斯式的专政。这是一个十分值得警惕的问题,希望同志们好好想一想。没有民主集中制,无产阶级专政不可能巩固。……不可能对反动分子和坏分子实行有效的专政,也不可能对他们进行有效的改造,他们就会继续捣乱,还有复辟的可能。这个问题应当警惕,也希望同志们好好想一想。”毛泽东提出这些警告的真正意图是什么,他后来在1967年2月(这时刘少奇已经被打倒了)对阿尔巴尼亚的国防部长巴卢库的谈话中说出来了。毛泽东说,我们党内的斗争,多年来没有公开化。到1962年1月七千人大会的时候,他就看出问题来了,因此他提出了中国可能变成修正主义国家、法西斯式专政的国家。

  这就像1959年庐山会议时的情形一样,当彭德怀尖锐地指出,“左”倾错误是“小资产阶级狂热性的表现”以后,毛泽东就反过来说彭德怀的意见书是“资产阶级动摇性的表现”,是“右倾机会主义反党集团”,并且随即把彭德怀打倒了。1962年1月,当刘少奇对“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的错误提出了深刻的批评,对“三面红旗”表示了明确的保留态度以后,毛泽东就反过来指责说,有人要搞修正主义,要求大家警惕和好好想一想。那时以后,过了七八个月召开八届十中全会的时候,毛泽东的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左”倾错误思想就进一步急剧升级,并指责当时出现了“黑暗风”(指刘少奇等把经济困难形势说得很严重,是非常时期)、单干风 (指邓子恢提出,并得到刘少奇、邓小平等同意的要试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翻案凤 (指所谓小说《刘志丹》要为高岗翻案,也指邓小平等主张用一风吹的办法来纠正“反右倾”运动中对许多干部的错误处理)、投降风 (指王稼祥提出的对外关系上的“三和一少”以及统一战线工作中的所谓投降主义错误)。这样他就明白无误地把斗争的矛头指向中央一线的多数领导人了。而且这是在毛泽东坚持“三面红旗”的“左”倾错误、拒绝自我批评和改正错误的情况下,对刘少奇等中央一线领导人的无根据的臆测和怀疑。后来的事实充分证明,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对中央一线领导人的怀疑、臆测和严厉的指责,都是完全错误的。十一届六中全会的决议说得对:“历史已经判明,‘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

  访问人:对毛泽东晚年所犯错误,特别是“文化大革命”的错误,党的十一届六中全会作了很好的总结,同时决议又指出毛泽东在犯错误的同时,还提出了一些好的主张,这一点也要充分注意到,那么怎么才佬实事求是评价毛泽东呢?

  廖盖隆:如上所述的那些毛泽东的晚年错误,确实是明白无误、完全错了的,应当彻底加以否定。至于毛泽东晚年在犯严重错误的同时,也提出了一些重要的有长远战略性指导意义的正确思想和正确决策,例如要反对官僚主义、反对贪污腐败,防止干部蜕化变质、和平演变、出修正主义,反对大国霸权主义、在和平共处五项原则的基础上打开同西方国家的外交关系等等,这些同上述毛泽东晚年的错误完全是两回事,这些是当时中央领导层一致认同的,我们必须加以重视和坚持。同时,这些正确思想、正确决策是同毛泽东晚年占主导地位的“左”倾错误的思想互相交织在一起的,因此我们又必须仔细地、谨慎地加以辨别。

  访问人:为什么必须把经过长期历史考验形成为科学理论的毛泽东思想同毛泽东晚年所犯的错误严格地区别开呢?

  廖盖隆:因为如果对这两者不加以严格区别,我们就会或者是犯否定毛泽东思想的右的错误,或者犯把毛泽东晚年的“左”倾错误也加以坚持的类似1977年到1978年那种“两个凡是”的“左”的错误。这两种错误都是对党的事业、社会主义事业非常有害的。

  十一届六中全会的历史决议说:“因为毛泽东同志晚年犯了错误,就企图否认毛泽东思想的科学价值,否认毛泽东思想对我国革命和建设的指导作用,这种态度是完全错误的。对毛泽东的言论采取教条主义态度,以及凡是毛泽东同志说过的话都是不可移易的真理,只能照抄照搬,甚至不愿实事求是地承认毛泽东晚年犯了错误,并且还企图在新的实践中坚持这些错误,这种态度也是完全错误的。这两种态度都是没有把经过长期历史考验形成为科学理论的毛泽东思想,同毛泽东晚年所犯的错误区别开来,而这种区别是十分必要的。我们必须珍视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国革命和建设过程中把马克思列宁主义普遍原理和中国实际相结合的一切积极成果,在新的实践中运用和发展这些成果,以符合实际的新原理和新结论丰富和发展我们党的理论,保证我们的事业沿着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轨道继续前进。”

  历史决议所讲的这两种错误态度,在过去和现在都是存在的。否认毛泽东思想的科学价值和指导意义的右的态度,就是那些坚持资产阶级自由化即主张全盘西化的极少数人所持的态度,我们必须反对和批驳这种错误思想,指出这种主张的错误和危害性,消除这种主张在群众中的影响。另一方面,两三年来,还有些人借口 1989年中国发生的一场政治风波、东欧的剧变和1991年8月以后苏联的解体,而要求重新研究毛泽东晚年错误,甚至提出所谓“毛泽东晚年思想”这样的概念。有人说,必须重新认识毛泽东晚年的阶级斗争思想和反对修正主义的思想。提出重新认识毛泽东晚年的阶级斗争理论,就是要在最关键的问题上为毛泽东晚年的“左”倾错误翻案,就是要推翻十一届六中全会的历史决议,就是要求回到毛泽东晚年“左”倾错误的老路上去。还有人提出,社会主义社会的矛盾集中起来说,就是社会主义道路和资本主义道路的矛盾,还说中国现在在思想战线上和政治战线上的社会主义革命还远远没有胜利,甚至公然说“文化大革命”中提出反对党内走资派、反对党内资产阶级也是正确的。有人把目前形势估计为现代修正主义要翻天、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要翻天,说最近几年国际上现代修正主义思潮空前泛滥,国内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潮空前泛滥。这样说来,我们正处在一场反右派斗争的前夜,处在一场新的“文化大革命”的前夜。这也是拿大帽子来吓唬人的。

  对苏联、东欧的剧变我们要加以分析。正如邓小平所讲,是共产党自己没有搞好,所以出了事。据我看,主要是两条,一条是旧的社会主义模式在领导体制上的高度集权,实行对人民的专制主义。“对人民的专制主义”这个词是1956年毛泽东和周恩来提出的(见1956年11月周恩来在八届二中全会的报告,《周恩来选集》下卷第229页),这是旧的社会主义模式的致命伤。另一条是在那种体制下经济建设没有搞好,生产力没有得到迅速发展,人民生活没有改善。结果,这些国家的人民就抛弃了共产党。说这些国家是现代修正主义上了台,也没有说对。修正主义是打着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的招牌,实行的是资产阶级改良主义。但是那些上台的人既没有挂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也没有搞改良主义。修正主义同他们是不相干的。

  所谓最近几年国内资产阶级自由化空前泛滥也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在1989年政治风波发生时,主张走资本主义道路、全盘西化的,也是极少数。当时,广大学生和人民群众是真诚拥护社会主义,拥护共产党的领导,真诚拥护改革的。但是,他们采取了类似“文革”中“四大”的做法,结果与广大学生和群众的主观愿望相反,酿成了一场动乱。

  最近两三年真正存在的,就是邓小平所说的有些理论家、政治家拿大帽子吓唬人的那些“左”的东西。他们说,改革开放就是引进和发展资本主义。他们说多一分外资就多一分资本主义。他们竟然批判改革是第二次革命的正确提法。他们说“三资”企业是和平演变的温床,乡镇企业是不正之风的风源,又说乡镇企业正在产生一个新的资产阶级,农业生产承包制是社会不稳定的因素。正如邓小平所说,说这种话的人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他们只知道拿大帽子吓唬人。据我看,他们讲过来讲过去,就是斯大林晚期和毛泽东晚期的那些教条,这正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所要拨乱反正的东西。他们对十一届三中全会路线的攻击是毫无道理的。

  其实,足以亡党亡国的,正是使我们放弃集中力量进行社会主义现代化和改革开放的政治路线,而且回到过去“左”倾路线的老路线上去的那种主张,这是最危险的。

  我认为我们必须从吓唬人的大帽子下面解放出来,从那种“左”的教条主义,从老的和新的教条主义下面解放出来。邓小平说:“要坚持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关键是坚持 ‘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不坚持社会主义,不改革开放,不发展经济,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条。基本路线要管一百年,动摇不得,只有坚持这条路线,人民才会相信你,拥护你,谁要改变三中全会以来的路线方针政策,老百姓不答应,谁就会被打倒”。

  访问人:您开头谈了毛泽东晚年犯的错误,我们觉得,如果从总结经验的角度,不应光是知道他犯了哪些错误,还要总结他犯错误的原因,找到犯错误的根源,这对我们坚持社会主义,坚持改革开放,会更有好处。

  廖盖隆:我觉得主要是个认识问题,毛泽东长期生活在阶级斗争和革命战争中间,后来情况变了,他不能适应,还是拿阶级斗争的观点来看待社会主义社会的新问题,这是原因之一。另外,他丢掉了自我批评的武器,犯了错不但不承认,而且听不得人家的批评意见,这也是认识上的错误。应该说,他的整个错误,都是在探索中间,在探索适合中国国情的社会主义建设道路中间发生的,是一个伟大革命家所犯的错误。

  访问人:是不是还有这个问题,就是他对社会主义建设怎么搞缺乏经验,或研究不够呢?

  廖盖隆:他在思想指导上犯的错误主要是三个:一个是把阶级斗争扩大化;一个是对社会主义建设急于求成;再一个是急于向共产主义过渡的空想性的错误。这三个是他在指导思想上的主要错误。前面说过,这些主要是认识上的错误。不坚持理论和实际相结合、实事求是,不坚持群众路线的领导方法和认识方法,不坚持自我批评,随时准备坚持真理,随时准备修正错误。这三条是他犯错误的主要的原因。至于没有经验,当然也是一个原因。历史决议还讲,他对全面的社会主义建设没有思想准备。另外,毛泽东对现代经济、现代化的工业管理这方面的东西不熟悉,他对农村的情况了解一些,但也不是全部,他自己就说过,我只知道农业,也是知道一部分。我举个例子,60年代斯诺来访,他对毛泽东说,美国只用百分之三的劳动力从事农业。毛泽东听后不相信,认为这不可能。他不能想象怎么能用百分之三的劳力来搞农业。因此可以看出,毛泽东既不了解外面的情况,又没有调查,他实际上脱离了调查研究、实事求是、群众路线、自我批评这些基本的东西。丢掉了这些,犯错误就是必然的了。

  不过我们还要全面地看毛泽东,在社会主义建设时期,他的很多思想是很好的,这包括新民主主义建设的思想,新民主主义社会的思想,这些思想和我们今天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路线、方针、政策理论有内在的联系。当然,我们没有必要恢复新民主义的说法,我们是讲我们仍然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要在公有制占主体地位的条件下,允许各种经济成分存在,有个体经济、私营经济以及外资企业存在。这些经验也是毛泽东创立的,不过在今天这些经验大大发展了,例如对外开放、发展“三资”企业,就是过去所没有的。我们正在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这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了不起的创造。我们要改革权力过分集中的政治体制,建设高度民主、法制完备的社会主义政治体制,这也是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的重大发展。我们今后的任务仍然是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坚持和发展毛泽东思想。

  1992年5月1日于北京万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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