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一生酷爱读书,即使在戎马控侮、日理万机的情况下,也绝不忘读书。他的记忆力也使人惊叹,许多诗文,他都能背诵。每到用时,随手拈来,纯熟之极。
很值得学习的,是他对待文化遗产的态度,他喜欢古但不泥古,学习古人的长处,却不步古人的后尘。他总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一些古人诗句,到得他的手里,一经熔铸,便会熠熠生辉。
1957年,毛泽东在莫斯科参加世界共产党、工人党会议。其间各个党在国际形势、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些重大问题上认识不统一。毛泽东在闭幕会上讲道:“我们开了两个很好的会,大家要团结起来,这是历史的需要。中国有句古语:‘两个泥菩萨,一起打碎,用水调和,再做两个。我身上有你,你身上有我。’”
这么大的世界性会议,这么庄严的论题,毛泽东却讲得如此通俗、风趣,引起满场笑声,毛泽东宽广的胸怀博得大家热烈鼓掌。于是,一致同意,从团结的愿望出发,求大同,存小异,互相支援,共同对付帝国主义的挑战。
大书法家赵孟有件艳事:他有位贤良的妻子,叫管道升,善画墨竹、兰、梅,亦工山水、佛像,诗词歌赋也造诣很深,本来是女子中魁首。但赵孟却意想天开,要纳妾,又不便开口,便填了首词,给管夫人看,其中有:“岂不闻上学士有桃叶、桃根,苏学士有朝云、暮云?我便多娶儿个吴姬、越女无过分。”还安慰她:“你年纪已过四旬,只管占住玉堂春。”
管夫人知道后,自然很不高兴,可又不便发作。为了劝阻丈夫,也填了一首格调新颖、内容别致的《我侬词》:
我依两个,忒煞情多!譬如将一块泥儿,捏一个你,塑一个我。忽然欢喜啊,将它来都打破。重新下水,再团、再炼,再调和,再捏一个你,再塑一个我。那其间啊那其间,我身子里也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
完全用口语,却形象鲜明,感情真挚,使赵孟深感内疚,于是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虽然不能说毛泽东讲话中的比喻,就一定来自这首词,但毛泽东一定熟悉这首词,大概不会错吧。
毛泽东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词《卜算子・咏梅》,就是熔铸陆游的同题词而成的,不过是“反其意而用之”罢了。
陆游的词,上阕写梅花在黄昏、苦风凄雨中的孤苦和冷寞。下阕是: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与群芳对立,孤芳自赏,自傲。托物言志,陆游慨叹的是自己空有报国志,终无施展时。
毛泽东的咏梅词,确与陆游词决然不同。上阕环境险恶,梅花却无限欣喜,含无限自豪。下阕则是: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让春色春情给群芳,隐于山花烂漫中,露出会心的笑,多么崇高的风格!歌咏情,毛泽东同志以前人所不可能具备的昂扬的格调,反映了社会主义的时代精神,艺术地塑造了一个无私无畏、自信自强、自豪的无产阶级革命家的光辉形象,又极富浓郁的意境。
宋代词坛,苏拭是豪放派的代表之一。他的《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人交口称赞。可结尾句却是:“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苏轼是个有大抱负、又才华横溢的人,却借颂古时英雄事业有成,叹自己一生虚度,无惊人建树。最后这样结尾,足见他痛苦难言,消极之至。纵笔力雄健,风格豪放,但终不能给人半点鼓舞力量。
毛泽东的《菩萨蛮?黄鹤楼》词,其结尾是“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与苏词相比就大不一样了。虽然,面对长江,滚滚东流,事业艰险,心情苍凉,对江酹酒,最后却奇峰突起,结在“心潮逐浪高”上,确似见他感慨万端,心潮难平,更激起他对反动势力斗争到底的决心。
毛泽东洒酒大江,但却能脱俗超群,精神所致,情如狂潮,奔流入海,震撼时代。不说这种革命的无私无畏和乐观主义精神,单说气魄的宏伟,也是苏拭所无法比拟的。
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里,有句:“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以在毛泽东的词《念奴娇・井冈山》词里,看到这句的影子:“犹记当时烽火里,九死一生如昨。”
同是回首往事,辛弃疾想到的是:四十三年了,现在了望长江北岸的扬州,还记得那时候遍地燃烧着战火,令人伤怀,令人气愤,倍感压抑。毛泽东所想到的是:抚今追昔,人民当家作主,社会主义事业蒸蒸日上,买在来之不易,那血与火的战争年代,那流血牺牲,都还历历在目,象是刚刚发生在昨天。活着的人们,当牢记革命传统,努力奋斗,争取更大的胜利。
不仅寓意翻新,就是遣词造句,也有显著的变化,自然流畅,不留痕迹。
《七律二首?送瘟神》第二首颔联是:“红雨随心翻作浪,青山着意化为桥。”就是熔铸前人诗句而来的。王安石有诗句“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李贺有诗句“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将进酒》)《西厢记》中也有“红雨纷纷点绿苔”的句子。不过毛泽东用“红雨”、“青山”,配以“随心”、“着意”,有静有动,赋予大自然以生命,一切就都活起来了。既描写绚丽多彩的自然景物,给人以美的享受,又抒发了天随人意,人定胜天的喜悦心情。
在毛泽东的诗词中,有许多名句,充分显示出他思想、艺术方面的独到之处。即使有的诗句是由前人的诗句熔铸而来的,甚至是同样的词句,但也看出毛泽东的高超之处。又如南明陈子龙有首词《二郎神?清明感旧》,开头句是“韶光有几?催遍莺歌燕舞”,叹明代,好景不长,令人感慨。其实封建时代,只有统治阶级的穷奢极欲,哪有社会的“莺歌燕舞”?陈子龙所以这样说,不过是衬托下面的感念亡国之情罢了。
可“莺歌燕舞”到了毛泽东笔下,真正别开生面了。“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莺歌燕舞,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真是祖国江山如画,神州一片升平啊!
这莺歌燕舞,有名有实,与全词和谐,才真是用得恰到好处。
毛泽东博览群书,诗词中许多词句,都有来历。《念奴娇・昆仑》一词中,有句:“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这“依天抽宝剑”,便是
来自楚国宋玉的《大言赋》:“方地为舆,圆天为益。长剑耿介,倚天之外。”以地为车,以天作车盖,挎着倚天之外的宝剑,何等的不俗,何等的英武。然而,大言而已!
毛泽东借来这倚天宝剑,就不是大言,而有了实用了。把昆仑裁为三截,“一截遗欧,一截赠美,一截还东国。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毛泽东所向往的是,帝国主义全部消灭,共产主义实现了,使昆仑山变祸害为造福全人类。借以表达,中国人民应当对世界革命、世界人民的和平幸福,作出较大的贡献。
这个抽“倚天之外”宝剑的只能是象毛泽东这样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何等的伟人,何等的胸怀,何等的抱负,何等奇绝的畅想!《念奴娇・昆仑》一词中,还有一句:“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
彻。”来自南宋魏庆之辑《诗人玉屑》“知音”姚嗣忠条:“战退玉龙三百万,败鳞残甲满天飞。”对比之下,可看出毛泽东翻新的功夫来。
原句只写雪,未写寒,便失了感觉。而且为表现雪大,所以用“败鳞残甲”作比,似也不甚贴切。这两句诗的意境与生活的真实相去较远,也显得有些呆板。而毛泽东的“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句,就不同了。不但写雪,而且写寒,即不但写眼见,而且写所感;不仅写形象,而且写气势,互相映衬,生动亲切。尤其用了“飞”、“搅”两词,则更传神,显出卷下纷纷扬扬、漫天鹅毛大雪来,使蜿蜒不绝的昆仑山脉,好象无数玉龙飞舞起来。写了山,其实突出了大风雪,着墨不多,生动形象地活画出肆虐人间的风雪世界来,这样描写为下面写它危害人间、抒写诗人的理想作了铺垫。
有时同是熔铸前人的诗句,也自有新意。杜甫有首《缚鸡行》:
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中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虫鸡子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
杜甫的意思是,虫蚁和鸡对于人来说,无所谓厚非,本属自然;人也没有必要因自己的喜好和厌恶对鸡虫分厚非,从而抒发对现实的感慨。鲁迅先生也有诗《哀范君三章》,“其一”中也有关于“鸡虫”的诗句,便来自杜诗。
风雨飘摇日,余怀范爱农。华颠萎寥落,白眼看鸡虫。世味秋荼苦,人间直道穷。奈何三月别,竟尔失畸躬!
鲁迅先生是说,“鸡虫”都不值得重视,用来比喻那些争权夺利的可鄙人物。另外,当时自由党主持人何几仲排挤范爱农,为范爱农所鄙视,所以说“白眼看鸡虫”,以赞扬范爱农正直、不趋权贵的品质。鲁迅先生用“谐音”的修辞法,“鸡虫”谐“几仲”,非常巧妙,顺手给何几仲一枪。
毛泽东在《七律・和周世钊同志》一诗里,也有关于“鸡虫”的诗句。与杜甫、鲁迅的诗比,又添新意。
鲁迅先生虽以首句交代了背景:1912年中华民国刚刚成立,袁世凯便篡权,准备复辟;英帝国主义入侵西藏;俄帝国主义入侵伊犁。可鲁迅先生所指,还是那些争权夺利的小人,尤其指排挤范爱农的何几仲。毛泽东的诗句的意境,就广泛得多了。“春江浩荡暂徘徊,又踏层峰望眼开。”这实为写景,为诗人展开想象、抒发情感,创造一个广阔深远、空蒙飘逸的典型环境,“风起绿洲吹浪去,雨从青野上山来。”虽然以形象、贴切、生动的比喻,肯定了在全国迅猛发展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但老友相会,情谊依旧,面对国内外形势,终有别一番滋味。
在这里,毛泽东所表达的,就是这样一种政治情怀:国内外敌对势力对农业合作化运动的非议,只不过是可厌的“鸡虫”小事,与我们要走的路、要达到的目标相比,都是不值一提的。其高瞻远瞩,恢宏旷达,思路深远,都不是一般人所能企及的。他立意高远,遣词造句的功夫,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看来似经过千锤百炼,实际却是信手拈来。
毛泽东在谈到学习语言的时候,提出:“第一,要向人民群众学习语言。人民的语汇是很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表现实际生活的。”“第二,要从外国语言中吸收我们所需要的成分。”第三,就是要求“学习古人语言中有生命的东西”,充分地、合理地利用古人语言中有生气的东西。毛泽东实践了自己的主张,继承了古人一切精华的东西,包括语言,并为己所用。既继承,又创造性地丰富和发展。毛泽东的论著、诗词中,随处都可见到毛泽东从古人那里学来的健康的东西,而且推陈出新,做出了引人瞩目的成绩。